于是只得带了那孩子回自己帐中,携了手问他身世来历。
这孩子想必一早已经过调理,不似寻常才初入府的孩童般天真懵懂。额上还覆了柔软绒毛,眼睛却是聪明警惕,他只肯说:“我叫巧言,姑姑,我什么事情都会做的。”
他自然不叫巧言,如同玲珑本来也不是玲珑,可为奴为婢后,没有人再会保留自己的原路,曾经与将来,完全是两回事。难得这孩子年纪小小已经明白这个道理,玲珑心头沉压了回忆,眼前仿佛是自己,十岁时梳了柔顺的麻花辫,然性子自有主张,扳转不到伶俐扭曲,于是十岁时便僵硬了面孔,终日里只会说:是,与不是。
外头像是要下雨了,空气重涨得人心口蒙蒙地堵,玲珑看着眼前的巧言,晶莹的面孔半仰如污泥里开了朵白玉兰,她勉强笑:“好孩子。可惜我并没有什么事情让你做。”
三日后,齐王才派人传她,连巧言一起带过去,立在眼前垂首听命。
“这些日子你们相处得不错吧。”他微笑。
玲珑遍身恻恻地寒,记得以前齐王是不拘言笑,冷酷骄傲,旁若无人地孤芳自赏。可最近他似换了一个人,像是不得已落身到纠葛里,不屑、无奈、勉强,打起精神应付这些人、这些事。每一个他根本都看不起,暗暗地嘲讽蜿蜒漫生,自心头涌动至唇角,他看着她,如成人陪孩子玩一个游戏,虽然心里讨厌、嫌弃幼稚,却还是一步步耐心往下走。
“傅长青已知道罗永城来了骠骑庄,他约我明日当面换人。”
“是。”
“玲珑,今夜你与巧言同留在我帐里,明天一早我们一起去。”
果然,他非要扯了她进去,这一天终究是来了。玲珑倒也不惊不忧,其实自那天给了长青纸条,她早料到会有这一天针锋相对。也许她算不到齐王的安排布置,但有了少相这子棋,纵然齐王万分不甘,满身傲气,只要牵连到了这个人,不怕他不屈身相就。
这一晚齐王迟迟不睡,他手执书卷坐于案前,心思不知落在何处。玲珑将琉璃烛灯续了又续,兽口熏炉里换了淡馨的静神香。巧言毕竟年纪小,睁大圆圆的眼候在帐口,眼皮熬不住上下打架。
玲珑看不过去,把他领到帐角的锦凳上坐下,小孩子实在累坏了,不一会儿歪了头沉沉睡过去。
夜半时齐王终于放下书,神色略略有些憔悴,他惯爱戴各色宝玉斑指,更衬出手指修长白皙,此时他便自己把十指翻来覆去地赏,慵懒疲倦入骨。
偶尔,他抬起头,看一眼玲珑。
帐里灯光晕黄,照得他眉峰根根可见,所谓风华绝伦亦不过是如此。玲珑不由想起少相,亦是翩翩公子风流秀雅,这两人原都是皎皎青竹雪兰般的富贵王孙,却可惜………。
“玲珑。”齐王忽然唤她。
“是。”玲珑正拈着银丝缠花簪子挑灯芯,闻声不由抖一抖,略偏了,灯芯爆了朵花。
“过来。”齐王道,声音低沉微哑。他凝视她,照例嘲讽地高高挑了眉,眸如秋水,唇紧抿成一线,夜灯下面色苍白与唇色渐渐融为一体,五官仿佛自一大块无瑕美玉中凸透雕出。
玲珑警惕地回视他,似乎查出些不妥机关,但他眼神迫着她,无奈,只得移步过去,站在他面前。
齐王道:“你在书房听命已近十年,以前一直未曾留意过,这几日细看,果然是个极仔细妥贴的人”。一边说他一边转动指上斑指,笃定冷静:“只看你照料唐流一事便可得知。”
“玲珑向来只是听命行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好。真会说话。”齐王笑。
帐外有风,滴溜溜沿了铁马笼灯,顺着门口流苏垂幔隙缝往帐里钻。四周悄无人声,约摸早已过了三更天,玲珑浑身每一丝神经都抽缩到极末,看齐王向她含笑,说:“你可知道,唐流曾是本王的妾。”
不等她回答,又径自接下去:“这可不是废话,你怎么会不知道,玲珑,你是什么都知道。”
他伸了手,抬起她下巴,玲珑只觉微微一凉,颈下洁白修长如抵了段雪刃。
“玲珑你可曾看到唐流身上的那些伤?肩上的,背上的、手上的,她身上一定已是疤痕累累,当你服侍她淋浴时,有没有碰到过那里?伤疤虽然已经结痂痊愈,但底下肌肤全毁,汗毛也长不出一根。”
他一边淡淡地说,手也不停,在她颈间来回轻划,似是抚在唐流的伤处,如此缓慢有力,玲珑几乎错觉自己身上也有了无数条疤,深深浅浅的褐色阴影,然而触手却异样光滑。
“玲珑,你并不想那样,对不对。”他声音越发厚重,如贴了她的骨,一路蜿蜒迤逦蠕动:“虽然你是如此地与众不同,每年王府设宴欢乐,我坐在上头,看下面女子敷粉描黛,她们只恨衣裳不够时新珠宝不够光彩。唯有你,从来不声不响缩身在暗处,玲珑,你不愿向我邀宠,可这并不代表你不在乎自己是个女人。”
他顿了顿,虽然她依旧面无表情,但皮肤不知不觉已起了密密的寒粒子,寂静里突突轻跳,他分明感到了,于是笑一笑,颇为满意。
“你想要个好归宿,更可靠的、妥当的男人,王府不过是你讨生活的地方,你每一天都在想如何离开,恨不得立刻插翅逃离。玲珑,我说得对还是不对?”
玲珑不响,她咬了牙,横了心听他往下说,大不了今夜摊牌清账,只一个死字她还偿还得起。
“我向来只用留得住的人,纵然是唐流,她当日要听从了我,便不会走到这一步。她若是不想留在我身边,迟早,我也会放了她去。”
他终于将手指从她颈上移开,去桌上端了茶盏,挟了茶盖轻轻研沫:“玲珑,我对下人向来赏罚分明,你们有什么念头我一切心中有数,既然你这么想走,我也一定会遂了你的愿。”他放了茶,抬头,眼里蕴含深意:“不过,你得替我做这最后一件事,明天,待我救出少相后,自然会还你一个如意。”
他起了身,锦衣纹皱,轻叹道:“我累了,就让巧言留在这里,你退到帐外去吧。”
玲珑听命弓身出了帐,完全木知木觉,脑中尽是齐王所的话,连同他一双闪闪的眸子,事到如今,他哪里是在警告她,他只是在知会她一声,是罚是赏一早胸有成竹。
齐王并不下令让她离开,于是端了张椅子坐在帐口,看苍穹中繁星无数,耳旁风啸不止,吹了一整夜。
第二天清晨阴云密布,齐王早早起身梳洗,束金冠披弹花乌蓝长袍,腰间紧扣玉带,玲珑叫人做了些清粥细点端进帐里,服侍他慢慢用了,才出了帐门。
果然,他只派一人驾出囚车,玲珑抱巧言同骑了马,五人出了骠骑庄。
与长青约定的地点是半山腰一处平地,风从身旁树林深处吹来,刮得人脸颊生生地疼,巧言被山风吹得眼泪汪汪,玲珑紧紧将他揽在怀,环臂护在面前。
一直到现在,她仍不明白为何要带了这孩子来,然越是太合情理的事,底下越暗藏险象。低头看了看巧言红朴朴苹果般的脸,如此柔弱可爱,对他的担心更甚过自己。
在空地中心,齐王勒停了马,转目四周,树林梢叶翻飞如波动,林子里似有人影幢幢。他冷笑,一挥手,赶囚车的人下了马,玲珑这才看清楚他的面目轮廓,原来是管雷,王府里最出色的武夫。
今日他穿一身黑衣,头上裹了布,脸上只露出双凶狠的眼,凌厉如狼似虎。手上环背大砍刀,一下马便架在了囚车里罗永城的头上。
与此同时,树林里有了动静,远远地有三个人走出来。
傅长青与少相走在最前,后面紧跟了一个年轻人,三人俱是徒步,傅长青手里执了柄短剑抵在少相喉口。
眼见他们缓缓走过来,齐王与玲珑不由动容,两人各有各的关切揪心,不知不觉面色沉重。
傅长青比上次见面又黑瘦些许,他本是威风凛凛的勇士气概,如今只剩了钢精铁骨铮铮,十指坚定稳当,短剑离少相肌肤始终只半寸距离。
少相却换了一身粗布衣裳,容貌依旧儒雅秀美,如明珠乱投草莽,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用根银簪子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