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青是个耿直的人,向来不会说谎用心计,唐流固然是知道的,齐王少相又何尝看不出,且本来心中就有疑惑,听他这么一说,不由相互换了个眼色,齐王道:“你这话可不是危言耸听,唐流什么来历就算别人不知,难道我也不知道吗?”
他看了她,冷冷地,眼里迸出寒星:“这女人不过是我的妾,要剐要杀,从来只有我一人可作主。”
“你放屁!”长青声音比他更冷更响:“罗庄主早已把唐姑娘的身世告诉我,她出身高贵,并不比你差了半分。”
他转头去看唐流,她也在看他,眼睁得大大的,错愕万分。
“唐姑娘,这件事恐怕你自己也不知道呢,但此事事关重大,我曾向罗庄主发过毒誓,决不对任何人透露出这个秘密,如果以后有机会,你自己问他吧。”
他闭了嘴,再也不肯多说一句。
少相死死地盯了他,眼如苍鹫,几乎恨不能放出毒剑来。长青坦坦荡与他相对,眼里却只有坚定。终于,少相长叹:“澶,先别轻举妄动。”
他过来拉齐王,轻轻耳语:“太后的确叮嘱不可伤了他们的性命。”
“那就先押下去。”齐王喝,他向来孤傲冷面,目下无尘,难得竟在一个妾的身上挫折,吃亏受气,不由面色迸发微青,少相见了大是不忍气,柔声安慰道:“要杀她也不急在一时,澶,你何必同一个女子生这么大的气。”
还是他下令把犯人押下去。
齐王府坻里设有私牢,他们将唐流、长青与其他士兵分开,单把他们两个关在一间密室里。面对面分隔到两牢房里,四无人声,阴暗潮湿的泥地上,唐流看长青靠坐在墙角,手捂了胸,似乎在皱眉,铁打的汉子至死也不肯呻吟出来,心里焦急,叫:“长青,你还好吗?伤口的出血止住没有?”
“没事。”他答。声音瓮瓮,像是忍了痛从鼻孔里哼出来的。
“来人呀!”唐流拉了牢栏大叫:“你们难道要看他流尽鲜血而亡吗?快叫人去找个大夫来呀!”
她一边叫,一边也知道这是废话,谁会听一个犯人的命令。渐渐地声音低下去,熏儿害怕地拉她衣摆,怯怯问:“姑姑,傅叔叔会不会死?”
小孩子天真,可唐流听得胆寒,抓了栏上滚木,急道:“长青,你可要忍住呢,千万不能出事,蓉儿还在等你呢。”
长青在那头听她声音凄惨,又提到玲珑,心里也是闷闷地痛,深深吸了口气,道:“唐姑娘,放心,我没事的。”沉默了一会,又说:“詹姑娘……?”
他犹豫着,喃喃地不知道该怎么说。
“蓉儿一直希望你能带她一起走。”唐流索性一股脑说出来:“她一直在等你说这句话,可你总不肯开口。长青,为了蓉儿你也要活下去呀。”
“嗯。”长青低声应,本来想说句什么话,可伤口一阵阵痛如刀剜,迫得他努力呼吸,仰起头,看墙上有一角四方气窗,几粒浮星闪闪生光,半天,叹了口气。
牢里恢复静寂,熏儿又怕又累,紧紧依在唐流身边,忍不住要打瞌睡。唐流将他抱在怀里,也觉眼皮酸楚沉涩,她本来手足处也受了伤,又浸了汗水,此时又痒又痛,人却疲惫不堪,抱了熏靠在牢栏上沉沉困倦,却总也睡不着。
约在夜半时分,牢外响起脚步,间有衣摆悉索,一路走进来。
唐流朦胧里惊醒,睁眼向声音处看,黑暗里牢门开了,有人提了宫灯缓步走进来。
淡黄灯光里,齐王陪了个蒙面人走过来,把琉璃灯对了她的脸,让那人隔了牢栏细细看。
唐流在黑暗里乍见如此明亮,顿时眼前一盲,立刻转头过去避开,这瞬间,那人已瞧到她脸上伤痕,似乎吃了一惊,看一眼齐王。
齐王立时感到,于是欠了欠声,解释道:“这是她在外逃亡时的烧伤。”
那人点头,又去看长青,见他伤痕遍体,身上污血斑斑,倚在墙角不知是睡还是晕,早已人事不觉。大皱眉头,也不说话,转头往外走。
待唐流适应了光线重回头看他们,只看见齐王弯腰让路。那人穿了身玄色长袍,头上裹了纱巾,一直披垂到腰下,纱质极轻极佳,在房中无风自动,飘飘逸逸地一个背影,比齐王矮了许多。
再要细看,人已经出去了,牢门关紧,房内复转黑暗,若不是走廊里犹有脚步声踟蹰,她几乎疑是自己的错觉。
清晨时,居然有人进来给长青看伤,清洗伤口敷药,并细细包扎。那人是个山羊胡须的老者,手上枯瘦似老藤,看了长青半天,不住地点头:“真是副难得的好身子骨。”他抚着清爽整齐的胡须,又来看唐流的伤,提笔写了药方才走了,待卫拿了方子煎出汤药,喂两人喝下。
到了晚上,又端来饭菜,居然菜色整齐,鱼肉鲜汤丰盛,唐流看了倒有些发呆,摸不透齐王少相的路子。
吃了饭,有人来带长青出去。
“别怕。”临走时,他看到唐流熏儿紧张的模样,勉强笑:“大不了打一顿,我倒不怕他们会杀我。”
过了约一个时辰后他才被送回来,不但毫无用刑的痕迹,居然还梳洗了一番,伤口也全部换了新药。
“怎么回事?”唐流奇怪。
长青还未开口,已有待卫打开牢门来拉她出去。
“算了。”长青叹:“你去了就知道了。”
“姑姑。”熏儿见她要走,大急,冲过来要拉她衣裳:“不要留下我一个人。”旁边待卫拦腰抱住,按在一旁。
“住手。”唐流也急了,怒道:“我跟你们走,不许伤害他。”
她低头对熏儿道:“好孩子,在这乖乖等姑姑,没事的。”又在他圆圆的小脸上抚一下,转身跟待卫走了。
他们先带她进了一间侧厅,里面设了木桶热水,居然有婢女端着皂角手巾候在一旁。
“王爷有命,令婢子们服侍姑娘沐浴。”带头的婢女说,她有一张和善的圆脸,观之可亲。
唐流倒是欢喜,她只觉身上粘乎乎分不清血与污迹,先不管结局是死是活,能干干净净地赶赴黄泉也算不错,便让她们上来宽衣解带,上下濯洗一清。
梳洗完毕,开了门,方才带路的待卫仍守在外头,又领她到另一间装饰华丽的正厅。才进房门,迎面香焚宝鼎,花插金瓶,房内罗列了各色古玩摆件,在四周明晃晃龙涎香烛照映下,一片宝光氤氲。
正厅中间摆了张锦乡团凤椅,椅上坐了一人,唐流进去时,她正同一旁齐王说话,听到脚步声,转过脸来,头上云髻端庄,双股金丝绞花凤嘴钗,明珠压鬓,才一略动,随髻上宝钿幽幽生光。
看清楚她的容貌后,唐流呆在门口,好不容易才回过神,上前几步跪倒在地,道:“民女唐流谒见皇太后。”
“起身。”太后微笑,与那次在堂上相见时比,分毫不变,依旧满身雍容,举止沉稳凝重,也不细看她,一展手:“你身上有伤吧,赐座。”
唐流心头一突,慢慢在婢女搬来的椅子上做了,等到房间里人都退尽,她终于明白哪里不妥,此时她已换了干净衣裳,伤口包扎藏好,而太后仍知她受了伤,又对她的面伤不惊不问,诸如此类只有一个解释,昨天晚上来探牢的人是太后。
长青说:“唐流你不明白你自己的身世。”而太后蒙面在夜半来看她,这里头定是有些联系,她突然心头发怵,冥冥中如有一只莫测的手向她召唤:来,想不想知道那个秘密?
她咬住牙,紧张得牙膛发酸。
“唐姑娘,这些天你吃了不少苦吧。”太后道:“一直以来,我很喜欢你的脾气,难得女孩子也有如此傲骨。若不是你父亲犯事,哪会有这样的遭遇。”
唐流听她一味客套,只得欠欠身,不响。
“陈守规的确是个小人,只是你父亲平日做事也有失检点,尤其彼时皇上正为西夏之争忧虑万分,臣子在那个时节上犯了事,不管是否有心无意,岂不都是自寻死路。”
她侃侃而谈,末了,向唐流一笑:“你说,我这话可有道理?”
唐流索性闭了嘴,与她说道理,简直是多此一举。
“唉,我保不了唐泯,本来倒想把恩惠补施给他的后人,可惜,转眼间你又当堂杀人。唐姑娘,当了堂前所有众人,我便是想救你,道理上也是说不过去的。”
她虽然年纪已在五十开外,但容颜丰润,神闲气定,尤其一双斜飞的美目,波光粼粼,盯住唐流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