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半个月后,她又见到鸾祺。公主依旧飞扬跋扈,艳丽骄人,看她,不屑又好奇。
“你是不是恨毒了我?”她措辞尖利直接:“我知道你恨我们,我、齐王、少相。有一次我同澶出游,隔着轿窗,我看到外面的人群,有一些人就是同你一样的眼光。澶说,他们这是在嫉妒我。所以我知道,你不过也是嫉妒。像你这样出身的女人,非得出卖身体才能得到如同我一样的衣饰饮食,所以你恨我。”
她说得洋洋得意,像是揭露出什么大道理,然而唐流只是直直看着她。不错,她恨他们,却不是为了衣饰与饮食。如果要细数,她是恨齐王的冷酷、少相的虚伪、鸾祺的放肆,还有人世的无情。夏虫不可以语冰,鸾祺亦不会明白唐流的感情。
她不说话,低下头,继续洗衣裳。
“怎么,被我说中了心思,所以不敢看我了?”鸾祺‘哼’地不屑冷笑:“下贱之人不该有无耻妄想,你居然敢引诱平将军,害齐王颜面失色。此事已传到太后耳中,成了宫中笑柄,你这女人真是可恶。”
旁边有人立刻恨恨地叹,更远处,是浣衣房的侍女在偷偷地笑。
苦难无边,何处是净土?唐流也在叹,随即,她突又微微地笑。引诱会不会是一种罪,也许吏部可以为她打开先例,赏一条白绫下来,把所有事端打上终结。
“笑什么?”鸾祺更怒:“你以为躲在这里不出去就没有人会怪罪了你么?我偏偏要把你带到大堂去,让大家看看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
她眼风左右一扫,向旁人:“将手里的东西给她,让她送上去。”
很快背后有人来拉唐流,将她从冷水边拖出来,硬在手中塞入一大壶热酒。
“走,我们去大厅。”鸾祺睨她:“既然是丫头,要你做什么,就得做什么。”
众人围簇,拥着公主,围着丫头,一步步走往大厅。
唐流无所谓,端着一大壶滚热的酒,手指犹在发凉,掌心已是发烫,水深火热,向来不过咫尺天涯。
厅里聚满了人,锦衣玉饰,花团锦簇,太后、齐王、少相、平、陌生人。相貌同样尊贵,衣装一色华丽,她们进去时,太后正在问话。
鸾祺大步轻笑而入,衣带裙裾飘飞,似一只彩色轻盈的蜂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我来晚了,”她不住娇语:“皇祖母千万请恕我的罪。”
众人笑了起来,太后也莞颜:“鸾祺,真是太调皮……”。她闪目看到身后的人,顿时止住,皱眉。
鸾祺一笑,侍从推着唐流,让她将酒壶放到堂上的大桌上。
太后冷冷看着她,不过一眼,云轻风淡地一扫,尊贵仕女不会去专注一个下人。她若无其事地等身边的宫人斟上酒,自已接过啜了一口。
“不错。”太后点头道:“这酒可是隆寻来的?果然清醇软糯,余香绕口不散。”
她只是要忽视她,真正高贵的女子不会急不可待地向下人刻薄责怒。事情归事情,人归人,虽然堂上人声窃窃,太后只是凝然不动。
唐流低着头,在心里叹息服气。这样的稳重笃定,于不动声色中令人生出畏惧,比起她,鸾祺不过是九流的手段。
她一路低头而出。在门口处,路过一大群侍仆身边时,不知是谁捉狭伸腿,将她绊得一记错脚,不稳跌倒在地。
鸾祺带头大笑,引得身后一众人跟随,唐流屏着气,站起来,掸掸衣裙便要出去。
突然,眼前一花,有一个人挡住去路。他今天穿着微紫色的衣裳,颜色如此明丽,犹如一片亮色光源。
平并不说话,从极淡的紫衣下取出方白色丝巾,径自上来扶起唐流的左手,在上面的一处创口上按下去。
众人目瞪口呆,还有唐流,她甚至忘记要去拒绝。
“这样的创口不大不小,回去后不用敷什么药,但切记入水做事,行动间要小心。”他娓娓道来,像是个细心的郎中。
唐流突然清醒了,想说话,但喉头哽住,吐不出字来。
此时平已将她手掌包扎完毕,唐流茫然抬头。可见他眉目清朗,眼神关切似有千言万语,但,他只说了一句:“唐姑娘,来日方长,你要多多保重。”
声音不大,唐流刚好能听清,只觉胸口一热,她忙抽回手,低下头从他身边绕了过去。
身旁是如何的目光如流,讽刺惊讶抑或是不屑,一切都已不再重要,唐流一直低着头,只是为了不让人看见眼里的感动神情与泪迹。
回到了浣衣部,女孩子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见她低头颦眉,面色绯红若哭泣过。一个个交换眼色,呶嘴作势,倒也不再上前嘲讽取笑。人心总是有些善性,她们也不是故意要做出恶相,将她逼到绝路。
周遭静了下来,唐流解下纱巾放入怀里,重新伸手入盆。不知是不是出去了趟的缘故,水不再冰冷,人也不再无情,有一个女孩子甚至将自己的皂角递给她一些。见唐流抬头,她有些不安,小声喃喃道:“你的快用完了,衣服若洗不清,会挨骂的……”
唐流莞尔,接过称谢。原来,世人并不十分冷酷,脱却流言与误解,人面也是含情可亲。
进府这么多天,第一次,她缓下气来,略略放松。
晚上回房时,在回廊里,她又遇到巧袖。
“唐姑娘好。”那女孩子明眸善眯,活泼伶俐人见人爱:“这些天不见了,姑娘果然瘦了一些。”
她亲亲热热地过来搀唐流:“听人说姑娘手上受了伤,怎么还入水洗衣裳呢?”
“没什么的。”唐流淡淡笑:“不过是擦破点皮,哪里会变得这么娇气。无论如何,只要起得了身,活还是得干的。”
“是么?”她不信,拉住手仔细地看,突然叫了起来:“怎么会泡成这样?皮肤烂白里面却又红肿,这样会引发炎症的,唐姑娘你太不小心了。”
唐流被她叫得吓一跳,不由微笑:“真的没有事,伤口浅,几天就会愈合了……。”
不等她说完,巧袖已倾过身体来,凑在她耳边:“唐姑娘千万保重,是将军让我传话给你,无论如何,一切事情都由他来担当作主,姑娘只须好好爱惜自己,请姑娘好歹相信他一次吧。”
“巧袖。”身后突然有人叫了一声,是上房里的一个丫头盈婷。她柳眉立起,奇怪:“你同她多话什么?还不快过来。”
“是。”巧袖不慌不忙甜甜地笑,有意无意地看了唐流一眼,跟着盈婷走了。
留下唐流呆在当地,仍未完全清醒过来。不过几句话,然而重若千斤,直直撞入她心底。没想到,平并没有放弃她,相反,他信心更胜往昔。
扶着廊边的栏干,唐流不知是悲是喜。摸出怀里的丝巾,淡淡的紫色上有些黑色血迹。想起今天在堂上的一幕,合着方才巧袖的一番话,虽然仍在叹气,但胸口顿时暖意融融起来。
正自出神,耳旁又听到有人唤她。这次,是蜞美。
“是少相找你。”蜞美向来与她相处不错,边走边小心地关照:“我看少相今日脸色很难看,你回话时记得可要小心些。”
唐流点头,她明白,今日堂上一事已经引出波涛千层。平这样大胆示意,在众人前公开的维护她,太后就算不直接怪罪下来,少相也不会视而不见。所有的后果,她等着。
蜞美没有说错,隆的脸色果然不善。这向来风采翩翩的佳公子,居然冷冷看她,眼里存着怒意。
“怎么?”到了这个地步,唐流反而完全放松下来,微笑:“少相唤唐流来难道只是为了以怒目相对?”
见她如此,隆更是皱眉:“怪不得姑娘总是勇往直前,一副不惧生死的模样,原来一早胸有成竹。不错,方才平将军已在太后当面回过话,定要娶你回府。可是,唐姑娘,你真以为自己能一步登天?”
“当然不会。”唐流想也不想:“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太后岂会轻易点头饶过。他的举动定是惹得太后大怒,责令少相回来好好管教下人。”
“你倒是明白人。”隆冷笑:“果然心机深沉敏捷,一步一步的棋子走法。唐姑娘大概早就算计好了,所以才能将平将军如此玩弄于股掌之中,为姑娘冒死抗旨受罚。这样的本事,真是令人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