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流下泪来,他的话语犹如慈父,虽然他顶多只比我大十五六岁。
“苏,谢谢你。”我呜咽,“可是我未必有这个福气,你的剑术恐怕会失传。”
“不会的。”他温柔而宽容,轻轻说,“绮丽,只要你肯,就可以有丈夫、孩子和一个温馨体贴的家。”
迎着夕阳,我默默思索他的话,真有这么容易的事情么?只要我肯,可是,那会是怎么样的一个家?
卓特布维纳族长非常信任苏,连带着亦非常照顾我,这种爱屋及乌的感情不仅仅源于来自苏,更来自他的儿子哈慕岱。
基于这样的关心,他常会派些个轻松的差事给我做,比如,这次刚到楼兰,他便命我去采购些香料,同行的,自然是他的三子哈慕岱。
我们牵着马走在楼兰狭窄的小道上,哈慕岱是一个很英武的男孩子,非常的纯朴善良,他不敢多看我,但每一次抬起头来,眼里都是含情默默。看着这样的一双眼睛,我突然想起苏的话。
女人总要成亲的,连苏也这样好言暗示,相同的处境,在男人是浪子,在女人却是荒唐。但是否嫁了人便一了百了?
每次当我看到哈慕岱,他的清纯只能更衬出我的沧桑,纯朴的生活只适用于相同纯朴的人,我是一个怪物,这些年,我早已不知道自己究竟要的是什么。
我们的采购很顺利,那些浓艳的香料熏得我几乎迷醉,我想,也许生活并不是那么的不尽人意,一路上不断见到迷人的楼兰女子,披着长纱,里面是紧身的小袄与流水般的长裙.她们的身体窈窕而丰润,五彩的珠串悬在额间、颈上、腰中,更妖丽的是她们有各色缤纷的眼睛,金黄、水蓝、深棕,甚至有一个浅得几乎没有颜色,我看得眼花缭乱,笑着对哈慕岱说:“楼兰真是个世外仙境,这里的女子衣饰美丽得像天上的云霞。”
他只是奇怪的笑,突然没了人影,当我回到驿馆门前,他又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只包裹,硬塞在我手里,红着脸跑开了。
我带到驿馆打开,发觉里面是一整套楼兰女子的装束,水绿色的纱裙,配有绿与金色的珠串。
可爱的西域男子,原来也会如此细心,挡不住好奇心,我一件件穿戴起来,居然很合适,长长的纱巾迎风飘逸,族里的女子见了拍手大笑,她索性为我画上长长的眼纹,点了额间的散金和唇上胭脂,完妆后,我走出门外,去给苏看。
苏却不在帐中,我遍寻不着,于是干脆走上街,做一回真正的西域女子。
一路走去,迎面却见不少人在向我指指点点,虽然我穿着与她们一样的服饰,会说与她们一样的语言,但是,我毕竟不是她们中的一员。
我不过是个借了他人服装的异类,地道的衣饰掩盖不住底子里的虚假,走在众人目光下,我渐渐有些心虚,想回去。
然而,我突然止住脚步,在楼兰的大街上,赫然出现了一辆中原的软锻马车。
喧嚣闹市与狂尘风沙,西域浓艳的土地上,居然停驻着一辆属于中原皇室的马车,有着明黄的缎垫,佩着金丝缨络,走近些,可以看到上面刻着一个一个纤小的“御”字,我蓦地呆住了,有多久了,恍若隔世的记忆里,曾经,我与小侯爷同坐共骑。
我呆呆地看着它,不知不觉已走了过去,伸出手去摸那小小的“御”字,这是三年来我第一次看到的中原文字,就像第一次看到苏一样,它令我魂飞魄散。
“喂,你干什么?”身后有人大喝,说的竟也是中原话.我猛地转过身去,那果然是一个中原人,穿着黑色的劲装,外罩金蝶穿花的纱衫,他本是一副凶神恶刹般的脸孔,可一见我便呆住了,那一刹间我欣喜万分,也许他觉查到了什么.我盼望着,他会奇怪地问:“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里?”
可他没有这么做,虽然脸上不凶恶了,却换了一副色迷迷的模样:“美人,你在干什么呀?”他不怀好意地笑着,凑了过来。
我面无表情看着他,被一阵失望和痛苦夺去所有的感觉,西域人视我为异族,中原人却又将我归入边塞,黄沙碧土里,我失去的不仅仅是名字与身份。
绝望中,我转过身想离开,可偏偏那个人又缠了过来:“美人儿,到哪里去呀?”他咯咯笑着,伸手来捏我的下巴,我面色铁青,随手拂了开来,并没有用多大的力气,他却啊呀地一声叫了出来,捂着脸,呲牙裂嘴地叫,“臭婊子,你打我!”
我冷冷看他,这种下三滥的奴才,实在应该狠狠地教训一顿,但苏早提醒过我,西域贵族大多聚在楼兰,为免生事,我忍下怒气回头就走,才走了几步,身后那个男人便冲了过来,“你想走,没这么容易。”
怎么没这么容易?我冷笑,他也太自不量力了,不由霍地扭头逼视他,这一刻,我想杀了他,这个中原人居然想要侮辱我,在这片西域的土地上。
这时,又是一句中原话响了起来:“住手,不得无理”。
我抬眼望去,声音来自一群刚从楼里走出的人,最前面的人年轻最轻,也最秀美,他身着青色的锦衣,上面绣着大朵大朵的金色牡丹,雍容华贵,仿佛是个皇室公子。
他的话一出口,所有的人都小心翼翼起来,那个男人早已跪在了地下,“世子恕罪,刚才这个楼兰女人想偷马车,小人上前制止,她还打小人。”
我只觉一阵恶心,他认定我是楼兰人了吧,欺侮我不懂中原话,这样明目张胆地污蔑人。
“胡说!”那位贵公子立刻喝止,“这位姑娘高贵清丽,哪像是个偷盗之徒。”他极其有礼地转身安慰我,问,“姑娘你没事么?”
这次他说的是西域语,我仍旧失望,他也没有认出我。
我摇摇头,不想再说,径自转身要走。
“姑娘请慢步。”那位贵公子追上来道,“姑娘住哪里,可否允许我送你一程?”
我看了他一眼,他眼里有一抹热切,我不由有些惊奇,他居然对我有意思,我不由皱眉,他的来头不小,我并不想找麻烦。
“不要紧,我住得很近,”我以西域语回答他。
“不麻烦的,”他笑着道,“就当我是替下人赔罪吧,如果姑娘不肯,那是看不起我了。”
我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向来恶形恶状的人最容易对付,这样笑容可掬的男子叫人不能怒言相拒。
“我叫柳藏书,姑娘知道中原名字吗?不知姑娘的芳名是什么?”
我当然不想告诉他我的芳名,即使那只是个假名,只好推托,道:“公子多礼了,这本无关紧要的。”
正难以脱身,忽听一人淡淡道:“绮丽,你在这做什么?”
我们同时回头,苏缓缓而来,虽然只得一袭普通的西域人常穿的灰色袍子,可是他容貌俊美飘逸,气度卓尔不群,叫人忍不住心生敬意,那些仆人们向来最是势利,此时竟也忘了吆喝制止,任他走了过来。
“要做的事那么多,”他看也不看那位公子,只盯着我道,“还不快跟我回去。”
我顿觉解围,忙低下头,老老实实地跟在他身后,那位贵公子虽然不舍,想说什么,到底没有说出来,眼睁睁地看着我们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苏板着脸,一路上也不同我说话,直进了帐才回头冷冷地问:“你打扮成这样做什么?我们身处异地你还嫌不够麻烦么?刚才那个人来自中原的皇族,若不是我来了看你如何走得脱。”
自认识他以来,他一直是温和体贴的,何曾用这么重的话伤我,只差一点就要责备我是不知羞耻,我本来情绪低落,一时下不了台,急痛攻心之中,猛地扭头冲出了帐外。
此时已是傍晚,晚风习习地扫在脸上,本是个难得的清爽怡人的西域之夜,我径直冲入夜色,在街上横冲直撞,不知过了多久,我停下步来,才发现自己已来到了一片树林之中,又往里走了些,突见一大潭湖水如明镜般嵌在林中,映着月色星辰,显出幽深静雅。
我渐渐定下神,在湖边坐下,不,我当然不是在生苏的气,他的每一句话都是为了我好。回首在西域三年的日子里,我们互扶互持、同甘共苦,努力抗衡的不止是异地的风沙与磨难,还有那来自内心深处的无所归属感。
漂泊的人是无根的浮萍,有时,连自己也会怀疑自己是否应该存在。
寂静里,我听到身边衣袂瑟瑟,寻声望去,是苏跟来了。
“不要难过了,绮丽。”他在我身边坐下来,抱歉道:“刚才是我的话说重了。”
我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不,是我的不对,苏,我错了,不该出去乱走。”
他释然,微微一笑,露出两只尖尖犬牙,清俊中添上几分稚气,我不由看得呆住。
“苏,”我好奇地问,“你来这儿是为了女人,对不对?”
他一愣,没有料到我会这么直接,可终于还是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