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乱中,众人七手八脚地把我抬进房间,大夫也赶来了,不过是寻常的跌伤骨折,费了些药膏,又上了夹板,直闹到掌灯时分,才一切安定下来。宫里传出的御医也到了,仍是那几味药,一样的药方,又来了一遍,御医也看出伤得是不太重,嘱咐了几句自回去复命。临送他出门时,父亲指着我的鼻子喝:“你给我乖乖呆在这个房间里,这几天哪也不许去,明日我自会将你的忤逆之处上报皇上。”虽然当着外人的面,他仍是气得不轻,“若再让我听到你要娶那个丫头的话,就连你的另一条腿也打折了。
随后便是一批批的人进了房间,有劝说的,来服侍的,还有大惊小怪的,我面无表情地歪在帐中,任其摆布,好不容易等所有的人都乏了,走了,房里空了下来,我才松了口气。
磊一直陪在身边,却不知如何劝慰才好,他只比我小一岁,可素来稳重矜持,平时兄弟俩又不住在一处,哪里看得懂我的心思,待所有的事情办妥后,他不过陪着我略说了些话,也离开了。
我叹气,这算是在自己的家里了,可仍像是在做客,所有的婢女家奴名字都不熟悉,连手足的兄弟也说不了几句,房间里烛光柔和,满目温馨,我却觉得有种难堪的寂寞。
沉思良久,正准备唤婢女来熄灯,门一推,又有人走了进来,这次,却是父亲。
我不由奇怪,难道他还打得不够,要来出掌灯夜审?
眼见他走了过来,慢慢坐在我床边,面上并没有什么怒意,只是温和,“毓儿”,他抚着我的伤腿,轻叹:“你这是故意被打中的,从头到尾都是你在演戏”。
我说不出话来,姜还是老的辣,他到底还是看出来了。
“接下来你准备干什么?”他复凝视我,“费了这么大力,不光是为了能在我府里住些日子吧,等你腿伤好了会想要做什么?”
我抬头看他,记忆里这还是第一次,在临睡前他来看我,坐在我身边闲话家常,记事起我就在等这样的机会,希望父亲多注意我些,如教训磊般指导我读书练功,或打或骂都不要紧,可事实上无论出了什么事,他总是皱着眉头,毫不理会我的顽劣,实在是玩得过分了,就领到书房训一顿。
见我勉强,父亲不由沉默,从来我与他之间便隔着份尴尬,都是一家人,在除去了对付外人的那些拿腔作势后,便只留下空白,可舔孺深情却是最容易感到的,因它每分每寸都发自内心,想要夸大或隐藏又是最难,这点我们都很明白。
这种尴尬如巨石般沉重,却又似原野般空阔,终于,父亲咳了一声,站了起来,“你还是早点休息吧。”
我低下头来,原来有很多事情只能放在心里幻想,若真实现了,结局亦不过如此,渴望并不会因为见了光而带上预料中的美丽,梦想只该是梦想。
他走了,我却再也睡不着,被褥上还留着他坐过的痕迹,那么个淡淡的印子,就像是我在他心中的地位,曾听说城外有人养羊,却总是招来狼袭,于是懂得饲养饵羊——专为了吊狼,自幼把那些选中的弱兽同羊群分开,每到晚上,将饵羊圈在事先准备好的陷阱边,引着狼来扑食入瓮,这种羊自然是用不着精养的,他们只给它喂饲后剩下的食物,不知怎么的,突然间我竟想起了这个故事。
腿上夹着板,忍着疼痛,翻身也不方便,我辗转在狭小的空间里,一阵阵汗如雨下,汗,是冷的。
第二天一早,天不过透亮,绮丽就来了,大力地把我摇醒。
我睁了一对通红的眼睛,瞪着她,说不出话来,这么大清早的,她倒是不贪睡。
“干什么呀?”她不在乎的笑,“要吃人呢?”
我苦笑,眼见她红衣雪肤,曼妙可人,面上笑如绽花,观之可亲可爱,叫人哪里发得起火来,只好叹气:“再怎么说,你也是个女孩子,这么早就到男人的房间里来,你不怕人说闲话?”
“怕什么?”她笑,“你们中原人这一套我才不信呢,你到底怎么了?”
我打着呵欠,只好支起身来回复她的好意,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这个家里我见着最轻松的倒还是她。
“昨天多有意思呀,”她意犹未尽地道,“什么时候我们再玩点新花样呢?”
“总要等我这条腿好了吧?”我好气,原来她念念不忘的还是这件事,“总不见得真让父亲把我另一条腿打断了你才甘心。”
说话间她已在床边坐了下来,“怎么,哭过啦?”凑过来看我,“眼睛红通通的,是不是昨天晚上金伯伯又骂你了吧?怪不得我爸爸说,金毓很可怜呢。”
“什么?你爸爸怎么会知道我?”
“怎么不知道,他也是金伯伯的老朋友呀,我爸爸妈妈是在中原认识的,妈妈说金伯伯曾经帮过她的忙。”
“哦?”我奇怪,记忆里父亲好像从没说起过这事,我还以为他认得的只有绮丽的母亲。
“你父亲怎么会说我可怜,这话是从何而起的呢?”
“有一次不知怎么说起来的,我爸爸说起你很可怜,妈妈说这是因为金伯伯身上的担子太重,所以影响到了你。”
想不到连旁人都看出来了,还有个西域人,我软在床上,只有了出气的份儿,我可真够倒霉的。
“又怎么了?”她转过头来,这次居然没有笑,“不要想得太多呢,妈妈常说一个人身边的环境是天生注定的,可我们要懂得运用通融之道。”
“哦?”我诧异地打量她,她果然有十九岁了,可爱稚气不过是外表,有很多事情她都是明白的。
“你不问问宝福?”她又问,“她昨晚哭了。”。
“什么?”我一惊,忽又有些欢喜,“哭什么?是不是为了我?”
“不知道,”见我紧张,她笑了起来,“我只听到她在偷偷哭,可不知道她在哭什么”。
只一想到那柔弱秀美的女子竟在为我而哭泣,那样的温情简直令我受宠若惊,这个世上毕竟还是有人真正关心我的,我靠在床上,微笑起来。
“傻瓜。”一只指头敲到我头上,绮丽娇笑着来拧我耳朵,我已心情大好,转身乘势制住她的手,两人嘻嘻哈哈地扭在一处。
绮丽实在是个可爱的女孩,更难能可贵的是,她还非常的聪明,很快,她就找了个机会将嫣然带到了我的床边,为了方便我们说话,她不着痕迹地将侍女引了出去。
我凝视着嫣然婀娜的身姿,如能一辈子得她软语温存地陪在身边何尝不是一种幸福,仔细打量,她的眼眶果然有些黑晕,我心疼起来,轻问:“昨天晚上是不是没睡好?放心,我没事的。”
她愣了一下,脸红,不知该如何回答,终是含糊了过去,顺手端过茶水给我。
“嫣然,”我终于鼓起勇气,是该对她说了,“我想带你离开京城,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她惊异,猛抬头看我,险些摔了手里的茶杯。
“其实做这一切我都是故意的,”我压低声音道,“我是为了找机会可以把你带出城去。”其中当然省了不少的细节,我的计划是分三步走的,这一招是苦肉计,然后就是暗渡陈仓和偷梁换柱,在所有人都以为我带着小馨私奔的时候,其实是我和她走了。
我担心地看着她,她的脸色白得像纸。
“不要担心,我会安排好一切的。”这话才说出口,马上,我的担心便转了方向,似乎令她动容的原不是这个计划,她的眼神看着我,根本是绝望的。
我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终于,迟疑地,说:“你不想跟我走?”
看着她沉默地低下头来,我的心彻底落进尘埃,房间里死般的寂静,我可以感到我的心已从身体里挣脱了出来,飘在半空,冷冷地盯着房里的我,看着他面无表情,正拼命地,镇定地说:“你的心上人是柳修元吧?”
果然,她又流下泪来,我倒有些好笑了,原来她哭的并不是我的伤,原来事实是这个样子的。
然后,我真的笑了出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为什么不早说?”我止不住自己,“如果不是我今天这样逼你,你大概永远不会承认吧?”
在她面前这样失态是第一次,她不知所措地看我,不明白我的心思。
“好,好,好。”我大笑着,指她,“总算被我逼出来了,水姑娘,你的心思藏得够深的呀。”
她呆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金公子,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笑得腿痛,终是停了下来,揉着腿,道:“你也知道我和父亲闹得僵,说不定以后我连门也不会上了,你在这里终是不可靠,若不探出你的心思,叫我怎么帮你?”
“哦,”她恍然大悟,复羞红了脸,声音却仍是坚定,“你不用帮我,我决不回去的”。
“回去做妾当然不可能,如果柳修元肯讨你为正室呢?你愿不愿意?”
她怔住,不出声了。
“这不得了,所以什么事都不能说得绝对,不过是条件没有谈妥罢了,可是如果你真的有心,为什么要放弃呢,呆在公主府并不是长久打算,你总要出去的。”
我边说边看着她,她的脸色缓慢地变幻着,其实一个女人动心时是很容易看出来的,几天前我是昏了头,居然把婉转当作了羞涩,我暗暗咬牙,这事上是我太托大了,我活该的。
她还是走了,我也安静下来,一切事情都是白费心机,宠爱小馨、惹闹父亲还有我这条伤腿,抚揉着伤处,我是懂了,什么叫做自作自受,自己的失误又能怪得了谁。
绮丽又笑着跳了进来,一眼瞧见我脸色,大奇:“怎么了?你们说了些什么?怎么面如锅底?”
我看着她,全家上下只有在她面前不用戴面具,况且此刻,我已无力伪装,刚才已是拼尽了全力,现在,只余叹息:“绮丽,永远不要的去寻找事情的源头,事实总是最伤人的。”
她明白了过来,坐到我身边,不响,很久,才问:“那你准备怎么办?”
“怎么办?”我苦笑,“总不能找根绳子缢死自己,好在我刚才已经掩饰过去了,这事也得抓紧办了,不能拖着,你说得对,除非是死了,否则永远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打理一切,我逃不了的。”
她看我,明眸流转似星,忍不住,还是笑了出来,“想明白啦,那就高兴些,别丧气个脸,难看死了。”
我无奈,承她的情,勉强牵了牵嘴角,不料这下她却索性放声大笑起来,“唉呀,更难看了。”才认真体贴了一会儿,这一刻,她是又给我回到那个没心没肺的小姑娘去了。
蜷缩在床上,我如同只中了箭的兽,教训总是有收获的,有时候人走到了尽头反而会生出些乐观来,不过,时间也是必不可少的过程。
这日后,我努力地维持原状,照常的吃药疗伤,陪母亲聊天,听父亲教导,偶尔也会和嫣然笑语家常,绮丽反而不习惯起来,没人的时候,她追问我:“真的没有什么了?心里不难受?”
我好气,有她这么努力的提醒,想忘记还真不容易,不过她可算是个聪明得力的玩伴,我们两个人、三条腿把公主府搞了个鸡犬不宁,每日花样层出不穷,而且日日翻新,无数的恶作剧夹杂着父亲的训斥、母亲的袒护,吵吵闹闹,混混沌沌,不知不觉,两个月过去了,我的伤亦逐渐复原,可以在庭院里一拐一拐的走。
宫里不断的派了人来探看,皇上索性指了个御医住在了公主府,子桓也是频频传贴,桂花漫香时节,他终于亲自来看我。已近初秋,他身着浅金色丝质里袍外罩满绣花鸟的青纱衣,系着青丝绦,我照例又是叫声好,这个少相,果然是个精致人。
“金兄一切可好?”他微笑着支着颌,指上青玉板指衬得十指白皙纤长,我也笑,他这是来探听虚实的,难为他埋头于桌头案卷时仍不忘了我,日子久了,也不知他会不会得生厌。
客套话是必定要说的,又提起了如意,“你有多久没见她了?”子桓说,“看来我们的花魁要望断秋水了,金兄可真是个狠心人呢。”
我哈哈大笑起来,他是太心细了,连我身边的妓女也不放过,这下却是不打自招,如意也是他的人。
“女人里,如意也算个出类拔萃的,不过太懂男人心的女人实在有些可怕,以前不过觉得新鲜,可如果我做每一件事她都能说个源源本本,她岂不是成了我的暴君。”
“所以,金兄又看上了小家碧玉?”他半信半疑,“你的口味变得很快呀?”
“我不过是走一程看一程,哪像子桓这么严以律己,只专注于国家之事呢。”
他笑笑,又问:“金兄什么时候回府?这次把老爷子气得不轻吧,不过你也太任性了,居然要娶一个婢女。”
闻言,我不由眯了眼,他不相信我,我和水嫣然的纠葛他是知道的,如果够聪明,也许已经猜到了我的用意,然而我怕他还是要失望了,因为这个计划已经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