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伤又养了两个多月,到了坠叶纷飞的深秋季节,我的腿伤才完全复原,对此,全府上下最高兴的恐怕仍是绮丽,这样一来,我就可以陪她出去玩了。
挑了个风高气爽的日子,我终于同她出去,一起的,自然还有柳修元与水嫣然。
我们四人弃了锦衣车马,在京中的繁华闹市中游走。对于绮丽来说,大街上什么东西都是新鲜有趣,她又特别活跃,一路上我都得时刻小心,以防她一头撞到别人的身上或是铺子上去,好不容易挨到中午,我们在京中最出名的燕华楼歇脚。
燕华楼著名的不仅是各色精致的菜肴,还有玲珑的包间,一格格搭在楼上,窗栏紧靠长街,客人可以隔着珠帘俯看街心风景,而我们要的也是这里视野最好的一间。
揉着初愈的小腿,我一手指向绮丽,“你要是下午再这么胡闹乱跑,我就自己回去了。”
她咯咯笑着,讨好地上前为我倒酒布菜。这丫头,还真懂得查颜观色,实在是鬼精灵一个,我心里怨着,嘴里咒:“什么时候等你嫁了人,找了个比你还会闹的姑爷,那才叫活该报应呢。”
修元与嫣然相视而笑了起来,经过这些日子里的来往,他们已不再陌生,虽然身份仍未昭然,可双目之间的深情却是真的,我微笑着,暗中拿捏分寸,应该差不多是时候了。
不过略吃了几杯酒,我放下筷来,索性来记开门见山,直奔修元,“你觉得宝福姑娘怎么样?”
他吃惊,不料得我如此直接,看了看已羞得满面通红的嫣然,道:“她很好。”
“很好?好到几分?咱们也不说废话了,只问你一句,你愿不愿意娶她?”
“愿意。”他毫不犹豫,“这几日金兄想必也已看出,我对宝福姑娘是真心的。”
“如何真心?海枯石烂?誓比鸳鸯?”
“金兄不要取笑。”他正色,“说什么都不重要,金兄只看结果罢。”
“结果我是等不及了,不过眼前倒有一桩事情可以试试你的真心。”
“何事?”他挑起眉毛,满不在乎。
“她才不叫宝福呢,”我冷冷看他,“她的真名是,水—嫣—然。”
话一出口,他们两人的脸色全白了,嫣然是吓得,修元也好不到哪里去,他霍地站了起来。
“惊什么?”我伸手示意他坐下,淡淡道,“没有想到吧?可事实就是如此,你的心上人大半年前就进了门了,可惜你都没有好好看过她,没料到最后竟又喜欢上她,事情有些棘手呢,是不是,修元,你准备怎么办?”
他呆呆坐下,往日潇洒神情没了影,我笑着,盯着他,有些不怀好意,这个麻烦终于也轮到了他头上。
绮丽睁大眼看着他们两个,再看看我,我飞快地把这件事情向她解释了一遍,她终于明白了。
“原来是这回事呀,怪不得这么神神秘秘的。”现在桌子上只有她一个人还能笑得出,转头向修元劝,“有什么好犹豫的,喜欢就娶她罗,你们俩还真有点缘分呢。”
“你不要以为我这是在故意捉弄你。我救水姑娘不过是看了你的面子,她毕竟是你的女人,落到牢里你面子上也不光彩,如果你确实不喜欢她或者觉得不值得,你就今天给我说个明白。”我偷偷瞟了眼已是摇摇欲坠的嫣然,:“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可以当作没救过这个人,咱们把她送到刑部,马上结案清卷。”
“不!”修元脱口叫出来,光洁如玉的额上也渗出了汗,我听在耳里一阵轻松,可又暗暗地有些难过,他果然是个深情的人。
“你仍是准备娶她的罗?”我眯了眼,一字一字问。
“是。”他虽然艰难,总算不勉强。
“好!”我一拍掌,又倒上酒去,“今天把你们叫出来,就是为了了这件事,这顿饭吃完,水姑娘也不用回公主府了,直接跟你回去就行,剩下的事情,我恐怕也无能为力了。”
他点头,转着酒杯,眼光阴沉下来,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这件事已经完结,我也该抽身而出了,相信以他的能力地位,终能保得下心下人来。
我自顾自地吃着菜,又挟给绮丽,不再理会他们的面色,这小子既然得到了佳人青睐,就算吃点苦也是应该的,我并不是个得道的圣人,我有我的行事方法。
楼下突然一阵大乱,耳听得有队人冲上了楼来,又一脚踢开门,闯了进来,手执兵器,满满挤了一屋子。
我喝:“什么人,这么大胆,知道谁在这里么?”
“呸,管他谁在这里?”为首的一人满嘴络腮胡子,粗头大耳好不讨厌,露着一口金牙,狞笑,“我们是专来拿钦犯的。”
“你瞎了狗眼,哪个是钦犯?”我冷笑,一指修元,“你看这是谁?镇威将军认得么?不认得也听到过吧,竟敢在这里撒野。”
他一呆,忙换了面孔,恭恭敬敬起来,行了礼,赔着笑:“不知将军在此,咱们都是刑部的人,不过确是刚才有人来报几个月前杀了瞿州知府的人犯在此,小的是奉命来拿人的,请将军高抬贵手。”
“谁报的?有没有认错人?”我道,“这一没人证,二没物证,你就敢来拿人,胆子也忒大了点”。
“是我报的。”忽然有人叫了起来,一个女子从门外走进来,盯着我的样子像是要杀人,可不就是个被我抽了一鞭子的陈珠珠,她指着水嫣然,“就是她,是她杀了我父亲,她叫水嫣然。”
我看了看修元,他的脸色铁青,嘴抿成条线,可还是站了起来。
他冷冷地看着陈珠珠,道:“她不是水嫣然,你认错人了,她叫宝福。”
“她是!我认得她的脸。”陈珠珠虽然被他的眼神吓到,却还是拼命地坚持。
修元不再理她,直接朝向那刑部的人道:“这女子是我的未婚妻,名唤宝福,原先那杀了人的水嫣然却是我的妾,难道你们认为我连自己的妾也认不出么?”
他的话语坚定,眼光又凌厉,完全把那班人镇住。
乘此机会,我向陈珠珠抱屈:“陈大妹子,我上次是狠了点打了你一鞭子,你也用不着下这样的毒手吧,叫刑部来拿人,你这玩笑开得太过啦。”
“你胡说,”陈珠珠急了,“你这小人。”
“我是小人,那一鞭子打得也厉害了点,来,让我看看,伤大好了吧?”我笑嘻嘻地作势欲上前。
她急了,紧紧抓住胸口的衣裳,缩到一角,“你这坏蛋,你别过来。”
见她如此,那络腮胡子更相信,忙笑了起来,“将军开玩笑了,自家的妻妾怎么会分不出来,定是那女子看错了,千万莫怪罪小的,咱们这就回刑部复命。”他打着招呼,想退。
“就这么退了?”我奇怪,“你们无缘无故闯进来扰了将军喝酒的雅兴,还口口声声冤屈将军的未婚妻,刑部的人很威风呀,明天我倒要去问问刑部侍郎严密,他是怎么找人办事的。”
我这话口气大,他更害怕了,虽是秋天,仍汗流浃背起来,挤着笑问:“不知这位公子是谁,竟认得咱们严侍郎?”
我冷笑:“你别管我是谁,这事不能就这么完了,知道官大一分压死人,可没料得刑部的一个小官也有这点架子,这还是在京里呢,天子脚下你们也敢乱来?”
他尴尬的一张脸,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手下的人也呆住了,挤在房里门外动弹不得。
我与修元也不响,冷冷盯着他们。
“出了什么事?”一个清朗的声音问,门外又是一阵走动,众人分开条路,有人缓步走了进来。
房间里本是满满的人,可那人一进来,我又觉得房间空了,仿佛所有的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只见他一身白衣长带,手中纸扇轻摇,眉角眼稍俱是灵秀,我是实实在在地吃了一惊,天下竟然有如此俊美的男人。
修元也爱穿白衣,子桓亦是朝中出了名的美臣,但都不若眼前人的轻逸秀美,却又不带着一丝脂粉气,他一双星眸只微微一转,便没有人敢再抬起眼来,我心头一跳,世上真的有仙人?
“到底出了什么事?吵得这么厉害,我们原是隔壁的,都实在坐不下去了。”他的声音清越低深,亦是叫人听了说不出的舒服,竟没有人敢在他之后说话了。
我坐在椅上,眼见他的眼光扫来,只好起身,咳了一声,笑道:“这些刑部的人认错了人,我们不过是在评理,若是扰了公子的雅兴,真是得罪了。”
他看着我,微微一笑,我只觉一阵炫目,乖乖,我还是的男人呢,若是女人见了岂不是要发狂。
“如果确实是误会,说清楚了,公子也就罢手吧,得扰人处且扰人,何苦大动肝火。”他浅笑。
我忙点头,这样的人说出来的话,有什么不可以的,况且我也该找台阶下了。
“那就听这位公子的,我们不怪罪了。”
络腮胡子松了口气,忙向我们行礼告退,低着头引着大队人走了。
那白衣公子点头,又向我一笑:“多谢多谢。”并不多话,也自走了。
他虽走了,可房间里的人仍是未缓过气来,我与修元对视了一眼,京城里竟有这样风流的人物,此人定大有来头,一转眼,却见那陈珠珠仍在墙角发呆。
我没好气向她喊:“喂,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她惊,瞪着我,却也没动。
这时,修元也坐不下去了,起身向我告辞,“多谢金兄,以后必当登门拜谢。”他领着嫣然,也匆匆离去。
我送走了他们,又关了门,看着陈珠珠。
“来,坐一会儿,我保证不打你,我们好好说话。”
她报不了仇,也豁出去了,索性坐了下来,愤愤地骂:“你这小人,都是你护着她。”
“不要这么偏激嘛,”我叹,“陈姑娘,怨怨相报何时了呢,你跟了这些天了,也累了吧,可是你报不了仇的。”
“胡说八道,要不是你,我早报仇了。”
我不理她,这女孩子不知天高地厚。
“你要报什么仇呢?你父亲也害了水嫣然的父亲呢,要不是你父亲一纸密告,水家岂会家破人亡,你要报仇,人家还没先来找你呢,你父亲,说句不好听的,是活该。”
她怒极,可又驳不了我,流下泪来。
“你说得对,有我在你是报不了仇的,而且就算没有我,柳将军也不会让你得了手,难道你自认为斗得过我们两个么?”
她呆住,软软依在桌上,抽泣起来。
“知道处境就好,”我伸手慢慢抚着她的头发,“人不能用蛮劲的,做事要靠脑子,知道自己是鸡蛋就千万别往石头上撞,你不过是为着一口气才要杀她,可杀了她你也活不成呢,这件事你没想过么?”
她绝望,嚎啕大哭出来,我点头,发泄一下也好,她是听懂了。
“回去吧,家里还有人等你吧,”我轻轻道,“女孩子总要找个人家定下来的,不要为了一口气断了自己的路,上次我打你是狠心了点,可要是落到柳将军手里,你相不相信他会一刀杀了你?”
她顿住,害怕起来。
“所以说我还算心软的呢,你这么个漂亮可爱的女孩子,被血淋淋地陈尸街头可不妙呀,还是快回去吧,今天你和柳府的樑子算是结下了,我要是你就找个地方躲起来,先避避风头再说。”我半哄半骗。
她万般无奈,委委屈屈,可还是走了,我的话倒不全是吓她,若真把修元惹毛了,杀了她灭口也是可能的。
复回过身来,我只觉浑身舒畅,又看一眼绮丽,她倒听话,老老实实地坐在位子上,话也没有一句。
“怎么?害怕啦?没见过官吧。”
她白我一眼,道:“那些官也是你叫来的吧,你是故意把柳公子逼到这个地步的。”
我哈哈大笑起来,这小姑娘,真是聪明,又停下来,认真对她道:“我这全是为了嫣然好,不把这件事搞大,她就永远见不了光,我不走这一步,迟早都会有这一天,还不如在我面前早点办了省事呢。”
她点头,可又怀疑:“如果柳公子不肯带她走怎么办?如果他承认她是杀了人呢?”
“我们是死人呀,如果他敢这么说,我就一口咬定水嫣然是你的人。”又凑过去讨好她,“凭你西域小公主的身份,就算闹到了刑部大堂,他们也会给你几分面子的。”
“想得美,”她却不吃这套,“那个陈姑娘说得对,你这个坏蛋,如果柳公子不认她,宝福就会死心了,对不对,你这小子,故意这样逼他们,还是想宝福回到你身边来吧,可人家偏偏是深情似海,你呀,没有辙啦。”
我被她说得胸闷,咬着牙半天说不出话来,女人,果然是不能太聪明的,要是讨了这样的老婆,我非活活气死不可。
“走!”我跳了起来,“不逛了,回府。”
一见我来硬的,她马上转弯说好话,笑:“生气了呀,不过你真聪明,这条计策多好呀,左右都能赢,连认识的人也多,那个什么部郎的你也认得。”
“是刑部侍郎,”我好气,“你别乱拍马屁,有什么话直接说,是不是想继续出去玩?”
“不是呀。”她嘻嘻地笑了,柔媚地缠了过来,拉住我手臂,“你人头那么广,是不是什么都打听得出呀?”
“打听?”我奇怪地看她,却见她脸上晕红,似喝了酒般,红粉绯绯,眼却是明亮如星。我怔住,终于明白过来,这丫头,莫不是动了心了。
“你是想打听刚才那个劝架的人吧,那个穿白衣服的?”
“是,”她也不怕羞,眼波流动,“这人多特别呀,怎么说来着,叫人见之忘俗,我从西域一路过来,见得人多了,还没见过这样清秀尊贵的呢,见了他,其他的人都变尘土了。”
我笑了起来:“原来这样,我们绮丽姑娘总算情窦开了。”忽觉不对,气,“小丫头,你这话是把我也给骂进去了,真该打。”
她吃吃笑了起来,然而眼更亮,颊更红,我高兴,又有些担心,这个聪明可爱的小妹妹,居然也动了情,不知这算不算是一件好事呢?要知道人一长大,烦恼可也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