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同我别手别脚,赌着气一同登了船,好在外表相配,所有人只当我们是对闹情绪的小夫妻。我们不大在公共场合露面,几步方圆的狭小轮舱里,四目相对,他初时依赖婉承的态度已经荡然无存。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淡淡地告诉他,“现在对于这一族的规矩与手段,你学得并不多,自觉仍不能脱离我独自生活,所以才这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可是,何其,我不在乎。”
靠在舱壁上,我颇有一些沧桑。什么事情只有经历过才能说出原由,对于令何其变身,我不后悔,也不会抱什么希望,他曾是一个梦想,现在沦落为同类,可是,始终不是我内心渴望的那个人。今天在码头上见到那个女子,令我忽然明白了些事情。
“你是什么意思?”他警惕地看我,眼中神色游移不定。
“放心,我不会杀你。”我微笑,“我同你说过,这一族最大禁忌是什么,对于此,你我都不可能逾越分毫。若有一天你自觉羽翼丰满,大可离我而去,但,何其,我提醒你,无论怎样,我都不在乎。”
他耸了耸肩,不置可否,我们就像一对貌合神离的人类夫妻,虽然对彼此都不满意,却仍为了种种原因生活在一起。这种情况不是不奇怪的,我不由有些好笑,又觉得理所当然,并没有什么不对,这些日子,什么事情我都想得通。
只是想不到,冷漠的关系竟成了我们猎食的好借口,每当我于夜色中接近一个男人,他们都会了解地微笑:“年青英俊的丈夫未必令人满意,对不对?”他们用各种不同的惋惜、同情或理解的口气对我道:“挑男人不能太注重外表。”
“是。”我的回答则更为直接,“所以我挑上了你。”
一切都会是过眼云烟,何必向着短暂解释说明,生存的首要是食物,不是感情。
船上开始流传出恐怖的消息,常常有客人在夜里失踪,通常是一晚同时失踪两人,一男一女。人们渐渐不敢到甲板上露面,躲在自己的舱房里,战战兢兢地讨论对策。
为了安定众心,船长命人在墙面上贴起符箓咒语,扭曲古怪的字迹难辩意义,客人们见了却像是见了救命的良药,他们成群结队地在贴有咒语的墙壁下聚合,以小心警惕的目光观察周围的人,直到他们同样在符箓下经过并且毫发无损后,才长长松口气。
我与何其不得不减少猎取的机会,又故意结交了几个朋友证明清白,闲来无事,一个晚上,他们邀请我们去舱房里闲聊。
陈品源夫妇不过才三十出头的年纪,已经是近十年的夫妻,夫人特别的活泼爱交际,无论面对任何人,不需一时三刻,立刻称呼亲热起来。
此刻,娇小白皙的陈夫人正用那双珠圆玉润的手搭在我身上,娇滴滴地称为我“打令”。
我听不懂她满嘴的古怪词语,但离得那么近,可看见她浑身的皮肤绷胀得没有一丝皱纹,滚滚白玉一样的手腕上,有极淡的红晕层层,是血液在底下蜿蜒流动,我紧紧闭着嘴,装作端一杯茶,避了开去。
“蜜斯朱是不是头一次去法国?”她“咯咯“地笑着问我,却不断用眼角去瞟何其。我只做不见,低下头浅浅一笑,听她自顾自一连串地说下去。
“法国可是个好地方,若是在当地没有熟人,你们可一定要来拜访我们,要知道乔治是驻法外交官威尔森最好的朋友,无论读书还是找工作,多个认识的人多条门路。”她扭着脖子,向丈夫撒娇的唤,“乔治,你说对吗?”
“不错。”陈先生比较稳重,只是不动声色的微笑,“夫人的话永远是有道理的。”
于是陈夫人满意了,又回头去向何其:“蜜斯脱何一定是去读书的,国内的人结婚得早,往往先定婚再求学,带着夫人一同海外伴读,我说得可对也无?”她一脸的娇痴甜嗲,向何其搔首弄姿。
我冷眼旁观,秀丽的陈夫人别有用意,她的丈夫未必看不出来,但想必早已看开,只见他自取了一张报纸,闲闲地一页页翻看,并不去打扰妻子的好戏。
偶尔,他抬起头来,看我一眼。
“何夫人很沉静。”他说,“虽然年轻尚轻,却成熟稳重,颇有气度。”
这些天,我已明白这是所谓的社交用语,言拙不如不说,我只好微笑点头,以示谢意。
“不知贤伉俪成婚已有几年了?”也许见妻子与何其聊得热闹,怕冷落了我,他放下报纸,扶正了眼镜:“看年纪不会超过三年吧。”
“一年。”我胡乱说。
“这可是在婚姻的蜜月期呢。”他略仰起头,叹,“犹如人生的童年,生命之初最天真烂漫的时候,光环还未褪色,真正是两情相悦时呀。”
这一对夫妻可算怪异,不同的语调,不一样的心境。
舱外有人轻敲,开门,是船工进来打招呼。隔壁一位老夫人的舱房整理,先移到这里过渡一下,她人已在门外,近七八十的年纪,坐在轮骑上被人推了进来。
“欢迎欢迎,原来是刘夫人。”陈夫人一迭声地叫,才坐下,立刻又嚷空气太浑头晕,她问何其,“要不要一齐上甲板上走走?”
何其犹豫,看了看我,我微笑:“为什么不陪夫人去上面坐坐?”我看着何其,“不过千万要小心,这些日子外头很不太平,当心不要惹出什么事来才好。”
“怕什么,”陈夫人“咯咯”笑成一团,“到底是新婚夫妻,看不出蜜斯朱管丈夫很有一套呢。”
她还是拉着他从我们身边挤了出去,临出门时,我警告地看了何其一眼,他微微点头,随她去了。
舱房里只剩下三个人,那位新加入的刘老夫人衣饰华丽,神情顾盼间极其精明,她看了眼陈先生,又转头仔细地打量我。目光十分凌厉专注,我也毫不在意,坦然与她面对。
气氛有些僵峙,陈先生好意地欠身:“刘夫人可要什么饮料?我们这里有绿茶。”
“我不喝茶。”她直接道,“有没有威士忌,或是白兰地也可以。”
陈先生苦笑:“抱歉,我的舱房里没有酒精饮品,只怕要去船上酒吧里取。”
“威士忌加冰。”刘夫人毫不客气,立刻接上来,“不用太多,我晚上喝得少些。”
她自己的随从都在隔壁整理,房里没有别人,陈先生无奈,只好站起身来:“我马上去取。”
他忍着气出去了。
刘夫人若无其事转过头来,依旧看我,目不转睛。
我微笑:“夫人有什么事吗?还是我的脸上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的确。”她毫不掩饰,“你看上去不是一般的人。”
果然是上了年纪的人,有些精怪相,居然一眼看出我的异常,恍惚的,记起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一次,章岩的母亲也是这样第一眼生出警觉,可惜,我已不再是那时的朱姬,我的年纪要比她老得多。
“夫人大约是在夸奖我。”我笑容不变,“不知夫人眼里的一般人是怎么样的?”
她凝视我半天,并看不出什么门道,慢慢收回目光:“贵姓?”
“免贵姓朱,外子姓何。”我回答。
“是去法国找工作的吧?你们两个看上去已不是读书人。”
“是。”
说话间她的披肩歪了下来,滑在地上。
我向前探身,替她拾起来,重又搭回她身上。只一近身,便可闻到她的气息,果然是个老人了,肌肉松垮垮的,连血管里的血液也有股异味。
我对老人没兴趣,他们是最末路的选择,难以挑起食欲。
我的动作轻柔有礼,她却用力一把夺过披肩,展开裹在身上,眯着眼又盯住我。
“这些天外面很乱,船上总是不见了人,何夫人也要小心,据说失踪的大多是年轻人。”
“是吗?”我笑,“不要紧,外子陪着我。”
她不再理我,自己不耐烦地向门外张望。
“怎么还不回来。”她自言自语道,“真正是没用的男人。”
是不是年老的妇人通常脾气尖酸刻薄,挑剔得令人难以接受,看着她,我有些失神。
“何夫人莫要讨厌我。”她眼光锐利,“咕咕”地笑:“大多数年轻人不屑同老人共处一室,大约是嫌我们说话无理无趣,人又邋塌,如果何夫人看不惯,随时可以走开,不用特地的敷衍陪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