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指尖上的中国:山水旧城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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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上 海

忆上海

文 / 靳以

我对着这个跳动的菜油灯芯已经呆住了许久,我想对于我曾经先后住过八年的上海引起一些具体的思念和忆恋来;可是我失败了。时间轻轻地流过去,笔尖的墨干了又濡,濡了又干,眼前的一张纸仍然保持它的洁白,不曾留下一丝痕迹。我写,勉强地把笔尖划着纸面;可是要我写些什么呢?首先我就清晰地知道,上海距我所住的地方有几千里的路程,从前只要四天或是五天的时候,就可以顺流而下的,如今我若是起了一个念头,那么我就要应用各种不同的交通工具,花费周游世界的时日,才能达到我的目的。但是这样艰苦的旅程完成之后,对我将一无乐趣,仿佛投火的飞蛾一般,忍受烈焰的焚烧。否则我只得像一个失去了感觉的动物一样,蛰伏着,几乎和死去一般。但是一切是我所企求的么?每个人都可以代我回答出来的。然而要我在这个小市镇里,一切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都要先从我们生活的这个年代数回一百年或是二百年,去遥念那个和世界上任何大都市全不显得逊色的上海,我们往日的记忆,都无凭依了。我先让你们知道我们穿的是土布衫,行路是用自己的两条腿或是把自己一身的分量都加在两个人肩上的“滑竿”,我们看不见火车,连汽车也不大看见(这时常使我想到有一天我们再回到那个繁华的大城里,是不是也同一些乡下人一样,望到汽车就显得不知所措),没有平坦路的,却有无数的老鼠横行(这些老鼠都能咬婴孩的鼻子),没有百货店,只有逢三六九的场,卖的也无非是鸡、鸭、老布、陶器、炒米、麦芽糖……

我们过的是简单而朴实的日子,我的心是较自由,较快乐的;可是我总有一份不安的情绪。仿佛我时时都在准备着,一直到那一天,我就可以提了行囊上路。许多人都是如此,许多人也是这样坚信着。从前我们信赖别人,我们不能加以决定的论断,现在我们用自己的力量,所以我们才可以这样说。我都不敢多想,因为怕那过于兴奋的情感使我整夜不眠。

什么使我这样惦记着上海呢?那个嘈杂的城不是在我只住了两三天就引起我的厌烦而加以诅咒么?初去的时节好像连誓也发过了,说是那样的城市再也不能住下去,那些吃大雪茄红涨着脸的买办们,那些凶恶相的流氓地痞们,那些专欺侮乡下人的邮局银行职员老爷们……可是渐渐地我也习惯了,因为知道都是为了钱的缘故,所以人们才那样不和善,假使在自己的一面把钱看得淡了,自然就有许多笑脸从旁偎过来,于是生活就显得并不那样可厌了。几年的日子就在这样的试验中度过,一切可鄙的丑恶的隐去它们的棱角,在这个“建基于金钱和罪恶的大城市”中,我终于也遇到些可爱的人;他们自然不是吸吮他人血肉的家伙们,他们更不是依附在外人势力下的寄生虫,他们也不是油头粉面蓄着波浪式头发的醉生梦死的青年……除开人,那个地方后来也居然能使我安心地住下来了。在嘈杂中我也能安静下来,有时我挤在熙攘的人群中,张大眼睛去观看;到我感到厌烦的时节,我就能一个人躲回我自己的小房子里。市声尽管还喧闹地从窗口流进来,街车的经过虽然还使我的危楼微微震颤着;可是我可以不受一点惊扰,因为我个人已经和这个大城的脉搏相调谐了。

但是它也和我们整个的民族有同一的命运,在三十个月以前遭受无端的危难。虽然如今它包容了更多的居民,显露着畸形的繁荣;火曾在它的四周烧着,飞机曾在上空盘旋,子弹像雨似地落下来,从四方向着四方,掠过这个城的天空,飞滚着火红的炮弹。人并不恐惧,有的还私自祝祷着;好了,一齐毁灭吧,我们不把一根草留给我们的敌人。

它却不曾毁灭,而今它还屹然地巍立着,它是群丑跳梁的场所;可是也有正义的手在开拓光明的路,也有高亢的呼声,引导着百万的大众,为了这一切它才更有力地引着我的眼睛和我的心,从不可见的远处望回去,从没有着落的思念中向着它的那一面。

我想念些什么呢?使我念念不忘的难道是那些仍然得意地过着成功的日子的一些人么?或是那一座高楼,应该造得成形了,使那个城有了更高的建筑,也许又造了一所更高更大的划破了那被奸污的天空?也许我只是从利禄的一面看,计算着有多少新贵或是由于特殊环境成为百万富翁的人?

这一切的事,有的是我想得到的,有的我不能想到;但是我总可以确定地说上海是在变,向好的方面或是向坏的方面。真是坚定地保持那不变的原质的该是大多数人那一颗火热的心,那只是一颗心,一颗伟大的心。

我看见过它,当无数的青年男女舍弃自身一切的幸福,安逸的日子,终日地劳作,甚至牺牲自己的生命;我又看见过它,当着那一支孤军和那一面旗,最后点缀着蔚蓝的天空,河的这一面是数不清的企望的头和挥摇的手臂,河的那一面,在炮火的下面,在铁丝网的下面,是年轻的人和食品一齐滚进去;我再看见它。

当着节日,招展在天空的,门前的都是大大小小鲜红的国旗,好像把自己的一颗热诚的心从胸膛里掏出高高挑起来,还像说:“喂,来吧,试试看,这就是我们的心,我们的意志!”

假使那时候我能跳到半天空我该看到怎么样的一个奇景呵!无数的旗将成为一面大旗,覆在旗下的心,也只有一颗大心;这颗心,一直在经历艰辛的磨折,丢去所有不良的杂质,它是更坚实,更完美的了。在我们的心里,它是一颗遥远的灿烂的星子,不,它是一个太阳;在他们的那一面,它是一个毒癌,不是医药可以生效的,不是应用手术可以割除的,它生根地长着,不动摇,不晦暗,一直等到我们最后胜利的一天!

当那一天到来,朋友们,我将急切地投向你们的怀中:那时我们要说些什么呢?我们是絮絮地述说着几年来的苦辛,还是用为欢乐而充满了泪的眼相互地默望呢?朋友们,时候迫切了,为了免去临时的仓皇,让我们好好想一下吧。

无趣味的上海房子

文 / 卓呆

房屋不在乎大小,形状也不是孔夫子吃的肉,不必拘于割不正不食,地面无论什么形状都行,越是地面形状不正,反而能够造出种种不同的房屋来,格式避去了千篇一律,自然一所房子有一所房子的趣味,住的人可以拿自己的趣味去寻房子,不必一定要有了花园才有趣味,小的房子,也可以就小的范围去做成趣味。

造房子的目的,在古时,不过是避避风雨罢了,后来文明日进,便兼有防火、防水、防震、防湿、防电等目的,并且夏天要凉,冬天要暖,这些都是建筑房屋时少不得的要点,而于住宅尤甚,一个人的生活,有一半以上的时间在屋子内,所以建造住宅,更应当考究这些要点。

上海是人口极多的地方,一年不知要增加多少人,往往生满着青草的荒地,几个月不见,忽然都盖了房屋,某某里某某里的巷堂,造得密密层层了,一条弄内,总有好几十幢房子,把人满满地塞在里头,排得如火柴匣一般,烟囱大小一方看得见天的地方,算是庭心了,房屋内住着的许多许多人,全靠这一个烟囱那么大的方管子送空气进去,使他们活命的。想想真又是可怜,又是可怕,和那数十亩田地只见一两间草屋的地方居住的乡下人比比,无怪他们身体强健寿命长久了。上海人住了这种砌得不通风的房屋,卫生上自然害处甚多,便弄得养活了上海无数医生,塞满了上海各公所的丙舍咧。

上海房屋的占地不多,实在因为地价昂贵,它的建筑上,是否除避风雨外,还能顾到防火、防水、防震、防湿、防电等事,我非建筑家,懂不得这些。不过单单看防火一层,就晓得它未必考究到此,只消看那救火迟钝一点的所在,竟顷刻间会烧去数十幢的啊,至于说要冬暖夏凉,那是除了洋房外,也谈不到这种方法。

我对于上海房屋最不满意的,都不在这些事情上,就是觉得它的形状,千篇一律,太无趣味了。人的生活,普通既有一半以上的时间要在房屋中,那房屋的趣味,似乎少不得,家家一所长方形的屋子,塞在里头生活,实在太乏味了,无奈上海的人们,都是被生活难在背后赶着,所以虽住在这些单调的房屋内也不觉其没趣,然而精神上、身体上,已经受了这火柴匣式的房屋不少影响了。房屋不在乎大小,形状也不是孔夫子吃的肉,不必拘于割不正不食,地面无论什么形状都行,越是地面形状不正,反而能够造出种种不同的房屋来,格式避去了千篇一律,自然一所房子有一所房子的趣味,住的人可以拿自己的趣味去寻房子,不必一定要有了花园才有趣味,小的房子,也可以就小的范围去做成趣味,总之像现在那么一幢两幢三幢都有了一定的程式,无论如何生不出趣味来的。

我听得朋友说,从前天津的德租界,没有同样的房子的,因为凡是有一张新的图样送到工部局去,他们第一先要看此图与从前的房屋是否雷同,如果有些大同小异,那就不批准了。所以终究不会发生两所同样的房子,就是市街的外观,也好看得多咧。

上海的房子,能够在算面积算成本之外,再用些心思去在趣味二字上考究起来,我想就是价钱贵些,还是很受人欢迎的。那么同是要加房租,何不从改良房屋入手呢?这一来,加价也一定不会被房客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