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指尖上的中国:山水旧城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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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桂 林(1)

桂林的山

文 / 丰子恺

“桂林山水甲天下”,我没有到桂林时,早已听见这句话。

我预先问问到过的人:“究竟有怎样的好?”到过的人回答我,大都说是“奇妙之极,天下少有”。

这正是武汉疏散人口,我从汉口返长沙,准备携眷逃桂林的时候。抗战节节扔失利,我们逃难的人席不暇暖,好容易逃到汉口,又要逃到桂林去。对于山水,实在无心欣赏,只是偶然带便问问而已。然而百忙之中,必有一闲。我在这一闲的时候想象桂林的山水,假定它比杭州还优秀。不然,何以可称为“甲天下”呢?

我们一家十人,加了张梓生先生家四五人,合包一辆大汽车,从长沙出发到桂林,车资是二百七十元。经过了衡阳、零陵、邵阳,入广西境。闻名已久的桂林山水,果然在民国二十七年六月二十四日下午展开在我的眼前。

初见时,印象很新鲜。那些山都拔地而起,好像西湖的庄子内的石笋,不过形状庞大,这令人想起古画中的远峰,又令人想起“天外三峰削不成”的诗句。至于水,漓江的绿波,比西湖的水更绿,果然可爱。

我初到桂林,心满意足,以为流离中能得这样山明水秀的一个地方来托庇,也是不幸中之大幸。开明书店的经理,替我租定了马皇背(街名)的三间平房,又替我买些竹器。竹椅、竹凳、竹床,十人所用,一共花了五十八块桂币。桂币的价值比法币低一半,两块桂币换一块法币。五十八块桂币就是二十九块法币。我们到广西,弄不清楚,曾经几次误将法币当作桂币用。后来留心,买物付钱必打对折。打惯了对折,看见任何数目字都想打对折。我们是六月二十四日到桂林的。后来别人问我哪天到的,我回答“六月二十四日”之后,几乎想补充一句:“就是三月十二日呀!”

汉口沦陷,广州失守之后,桂林也成了敌人空袭的目标,我们常常逃警报。防空洞是天然的,到处皆有,就在那拔地而起的山的脚下。由于逃警报,我对桂林的山愈加亲近了。桂林的山的性格,我愈加认识清楚了。我渐渐觉得这些不是山,而是大石笋。因为不但拔地而起,与地面成九十度角,而且都是青灰色的童山,毫无一点树木或花草。久而久之,我觉得桂林竟是一片平原,并无有山,只是四围种着许多大石笋,比西湖的庄子里的更大更多而已。我对于这些大石笋,渐渐地看厌了。庭院中布置石笋,数目不多,可以点缀风景;但我们的“桂林”这个大庭院,布置的石笋太多,触目皆是,岂不令人生厌。我有时遥望群峰,想象它们是一只大动物的牙齿,有时望见一带尖峰,又想起小时候在寺庙里的十殿阎王的壁画中所见的尖刀山。假若天空中掉下一个巨人来,掉在这些尖峰上,一定会穿胸破肚,鲜血淋漓,同十殿阎王中所绘的一样。这种想象,使我渐渐厌恶桂林的山。这些时候听到“桂林山水甲天下”这句盛誉,我的感想与前大异:我觉得桂林的特色是“奇”,却不能称“甲”,因为“甲”有尽善尽美的意思,是总平均分数。桂林的山在天下的风景中,绝不是尽善尽美。其总平均分数绝不是“甲”。世人往往把“美”与“奇”两字混在一起,搅不清楚,其实奇是罕有少见,不一定美。美是具足圆满,不一定奇。三头六臂的人,可谓奇矣,但是谈不到美。天真烂漫的小孩,可为美矣,但是并不稀奇。桂林的山,奇而不美,正同三头六臂的人一样。

我是爱画的人,我到桂林,人都说“得其所哉”,意思是桂林山水甲天下,可以入我的画。这使我想起了许多可笑的事:有一次有人报告我:“你的好画材来了,那边有一个人,身长不满三尺,而须长有三四寸。”我跑去一看,原来是做戏法的人带来的一个侏儒。这男子身体不过同桌子面高,而头部是个老人。对这残废者,我只觉得惊骇、怜悯与同情,哪有心情欣赏他的“奇”,更谈不到美与画了。又有一次到野外写生,遇见一个相识的人,他自言熟悉当地风物,好意引导我去探寻美景,他说:“最美的风景在那边,你跟我来!”我跟了他跋山涉水,走得十分疲劳,好容易走到了他的目的地。原来有一株老树,不知遭了什么劫,本身横卧在地,而枝叶依旧欣欣向上。我率直地说:“这难看死了!我不要画。”其人大为扫兴,我倒觉得可惜。可惜的是他引导我来此时,一路上有不少平凡而美丽的风景,我不曾写得。而他所谓美,其实是奇。美其所美,非吾所谓美也。这样的事,我所经历的不少。桂林的山,便是其中之一。

篆文的山字,是三个近乎三角形的东西。古人造象形字煞费苦心,以最简单的笔画,表出最重要的特点。象女字、手字、木字、草字、鸟字、马字、山字、水字等,每一个字是一幅速写画。而山因为望去形似平面,故造出的象形字的模样,尤为简明。从这字上,可知模范的山,是近于三角形的,不是石笋形的;可知桂林的山,不是模范的山,只是山之一种——奇特的山。古语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则又可知周围山水对于人的性格很有影响。桂林的奇特的山,给广西人一种奇特的性格,勇往直前,百折不挠,而且单刀直入,率直痛快。广西省政治办得好,有模范省之称,正是环境的影响;广西产武人,多军人,也是拔地而起的山的影响。但是讲到风景的美,则广西还是不参加为是。

“桂林山水甲天下”,本来没有说“美甲天下”。不过讲到山水,最容易注目其美,因此使桂林受不了这句盛誉。若改为“桂林山水天下奇”,则庶几近情了。

希望者

——寄漓水边的友人们

文 / 缪崇群

朋友:您的信收到两天了。可是我并不认识您,我知道您也不曾见过我;这封信从一个陌生人的手里递到另一个陌生人的手中,真是令人感奋极了!

您的信是从桂林寄来的,漓水边的桂林寄来的。但是桂林,漓水边的桂林对于我并不陌生,而且正是我时刻怀念着的一个地方;她早已在我的心地留下一颗种子,这种子的名字可以叫她是“毋忘”,它一开花便叫“希望”。

为了您这个使我感奋的陌生者的名义,为了我所怀念着的桂林和漓水的名义,还为了寄托并散布我曾采撷过的希望的种子,我把这封信寄回来了。

您不会憎恶我这个人是怪自私的么?我好像缪崇群散文选集希望者已经偷偷地把我的心和我的眼睛封在这封信里了(我始终怀疑着文字到底有什么力量,所以永远不会成为一个忠实有力的所谓文艺工作者,)我只想呐呐地复说着那一些已经过往了的事情(经我一说,也许反倒伤害了它的原有的面目和光泽,)只想悄悄地随着这封书简(付的是很低廉的邮资,)趑趄地作一次旧地的重游,摩挲着那些刻划在我眼前和心底的印象。

我初到桂林的那个时候,候,桂林还是娴静的像一个处女般的城市。真的,我不知道怎样才可以把她形容得更恰当些。我仿佛第一次走进一幅古人的画帖里去,我恍然领会了中国绘法原来是最能写实也是最富于象征与神韵的一种。人家都说“桂林山水甲下”,可是我并不曾存此成见的来欣赏她,别处的山水究竟如何,我不大明白在桂林的一年,与其说浏览着甲天下的山水,远不如说我就是这幅画帖里的一个能够移动的人物。时而在城垣,时而在郊野,时而登山,时而涉水,我能道出老人山的面目是朝着哪个方向,象鼻山的鼻头垂的有多么长,穿山山腰中间挂的那个月牙有多么高,碧绿的漓水有多少回折……

一年,仅只一年,我就离去了这个原来娴静,而后饱经敌人摧毁了的城市了。当车子沿着环城街道走上南门外的公路时,同行的人们有的向她挥一挥手说:“再会吧,桂林!”

然而,我自己却没有这种轻浮的兴致,我低了头,又禁不住地要抬了眼皮向她投着惜别的眼光:这娴静的桂林,如今已经部分的成了古罗马似的废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