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漂亮的小伙子”并非杜预亲生的事实流传四天之后,他才甩着长猿臂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我面前。他一口喝掉冰箱里最后半盒牛奶,贪婪得像喝干最后一滴马尿一样,那是我百般忍耐才节省下来的,现在看来明天早上只能继续挨饿了。在他一脚将我唯一的电器摔合之后,我就一点也不想对他表示同情了。他还在不足十五平方米的黑楼(我对蜗居其中的小阁楼直抒胸意的形象称谓)里踮起脚尖学着芭蕾舞演员一样旋转,碰倒了两摞书、悬挂墙上露着半只乳房的陶罐少女——她承担着室内唯一装饰的重大意义,我不否认她偶尔会成为某种对象——以及分层塑料储物柜。幸亏上面没有和平日一样搁置着下顿饭前才不得不清洗的盘子。盘子已只剩一只,我再也不想买新的了。我看着杜预斗鸡式的步伐一直提心吊胆地想,如果它和杜预的婚姻一样破碎了,我就永久吃泡面吧,直到有一天某个女人绝望地咆哮着说她再也受不了我面饼似的脸为止。这是我一种美好的想象。
杜预躺在地上哮喘似的呼哧不停,终于想起来语焉不详地敷衍了我一句,“都解决了。”
“这么快?”我只好这样应付他一下,而且不知是该表示惊叹还是惋惜。
“度日如年。”他的语气沉闷得像一只打盹的老猫,“全部给她了。包括那辆还未来得及上牌照的新车。”
我想象着谢韫一脸落寞而饥渴的寡妇相开着奥迪越野车,车轮在采石矶的岩石丛中跳跃的情景说,“这样做是否值得,我的意思是,你留下了什么?”
他像只鱿鱼似地摊开胳膊,“真相。”他刚合上嘴又忙不迭地补充说,“自由。一个中年男人最需要的自由。”
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杜预突然劫后重生似的兴奋无比。他起先像只章鱼似的点着我所剩不多的红塔山——那是我偶一为之的奢侈品,通常情况下我只和张斐分享他的红三环,喷黑雾似的让尼古丁飘满每一寸空间。在迷蒙烟雾中他高跷二郎腿,不停左右摆弄着胳膊想凑成一朵玫瑰花的模样,却像极了刚复活就又快僵硬死去的木乃伊。他扑过来,拔掉我台灯的电线——现在才是初夏的下午四点,一只丧偶的知鸟已经安静地惨叫了两个小时,它应该就潜伏在楼下那棵石榴树上。石榴已经开花十三天了。这只是我一个养成不久的习惯,和以前的杜预总是偷着出来跟我们喝酒一样可笑。
我需要在这种虚构的夜色中编造一些多年后才能出版的故事。另外,我早已警告过杜预几百次,请他摁灭我台灯的开关而不要直接拔掉电线。我无法担保自己在他弄坏后一定会去重买一台,而不是黑暗中继续进行他妈的永无出头之日的写作,但杜预一直像不相信“那个漂亮的小伙子”是亲生的一样不相信台灯“轻轻”(杜预语)拔掉电线就会坏了。有次我百思无一计只好鼓动张斐说,“你想想尝尝木瓜吗,敲掉杜预的脑袋咬上几口你就知道那滋味啦。”他还将我的方格纸撒到半空,像暴发户天女散花似的撒人民币一样,他嘲讽我说,“没用的,方晓,等它出版,你也老了,面对那些你指靠它诱惑上床的妙龄少女们心有余而力不足啦!”
多年之来,杜预一如这样对我大放厥词的时候,我就一直克服不了报复他的一个最佳想法:将风韵犹存的谢韫诱骗上床,而且仅仅凭借这些涂抹得像京剧里武生面具一样漆黑的方格纸。但现在看来已经没有机会了,更应该说成没有意义了。
但是,杜预突然显得深思熟虑地说,“谢韫对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她想通过我和你的关系出演某个角色。我知道那需要等很久,说不定还得她入土以后,所以想都没想就答应她了。”
杜预所有言行的最终目的只不过是想出来喝场酒,借此祭奠八年的风雨婚姻路,答应他我就能立即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