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谢韫挽着我的胳膊,在“漂亮的小伙子”的婚礼上,她一定会细致审视新娘的肚皮,并再次感受到当年同样情境中她小腹深处微颤的蠕动。杜预永远也不会想到,他出于可笑的最后一笔责任而将谢韫送进了我的黑楼。我敢以我尚未开始的辉煌的文学成就下最惨无人道的赌注:即使谢韫在杜预的眼里已经蜕变成没有眉毛的秃头巫婆,他也不愿意见到——哪怕只是想象一秒钟——她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在我的黑楼里翩翩起舞。那一刻,我明白如果宿命注定你要被一个女人迷惑的话,根本无法在乎她降临你的生命时是一个青涩未开的黄毛少女,还已经是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太婆。
这一切必须归功于柳蛮。庆祝中年男人杜预重获自由之夜柳蛮的出现,让那夜的天色在遮尸布般的乌云迅速退去之后瞬间变得血红无比。作为张斐的第三任未婚妻,在保持惯常颐指气使的职业习性和延续前两任作风严厉批判张斐之前,以极为得体的方式争取到了杜预和我的好感,因为没有我们的阻扰,她从此以后彻底掌控张斐的路途将变得一马平川。事后我们三人一致认为,如果当年谢韫明智地采取同样策略,这天的聚会将一如从前,只要杜预愿意,他此后可以再偷溜出来千万次,有关问题直至他死去都不会进入我们吆三喝四的夸夸其谈之中。至少,我们愿意设想,那种令人痛感人生无奈和悲哀的情景,即使最终仍像世界末日一样不可抗拒地到来,我们仍然愿意对谢韫报以最廉价的同情。
可是,柳蛮以顶撞的口吻坚持说,“没什么需要你们去同情的。杜预和谢韫都因此感受了幸福。我发誓,再也没有比这样不温不火的离异更让中年男人感到幸福的了。”杜预逐一扫视我们的表情后,突然神采奕奕起来,脸红得像刚获得炼金术秘方的流浪汉,他小心克制着自己的激动,说完居然自己也相信起来,“是的?我感到到幸福。”
“听说你一直在写剧本,”柳蛮满有把握地对我说,“我觉得你一定会弄出名堂来。”
我咬咬牙,觉得自己终于有了勇气之后,看着张斐说,“谢谢你,”我又缓慢看了每个人一眼,“我相信大家一定会支持这个卓绝的论断的。”
尽管张斐一有机会就给我们灌输的柳蛮的形象与此截然不同,我们还是无法顾及他的眼色而对柳蛮感佩不已。这至少是一个让男人仅仅因为性别就产生优越感甚至夜郎自大的女人。张斐在柳蛮突然死去的第四天,和杜预、我像现在这样坐在牛街大排档上时,他眼神里充满着无以排遣的忧伤解释说,“即使你们那个想法永远成立,你们都永远无法体会那种感觉是她给你量身营造的,她同样可以举手投足间就让它灰飞烟灭,还顺带褫夺走你许多其他的东西。”他眼神里放出辛辣的光芒,像在昏天黑地的洞穴里生活多年的人突然见到了光明,惊惧多于喜悦地补充说,“那么下次她为你营造起来就更容易了。”这好像是张斐的经验之谈,每次有个女人从他身边以各种方式离开之后,他都会说得这么大同小异。
不管怎样,这天晚上柳蛮给杜预和我的观感,一如两年前我们百无聊赖之时,张斐第一次介绍她一样令人感到奇特和赏心悦目。张斐曾像只黄昏时分出来溜达,在危机四伏的原始丛林里遍寻不着配偶的松鼠一样惶恐不安地说,“她投篮很准。”杜预和我相视一眼,不知何解时,张斐又语气沉稳地说,“都是练出来的。她会躺在床上将苹果核投进十米开外的垃圾桶里,将我们的钱投进她才拉开一条缝的钱包里,甚至,她可以将手中的盘子投进洗碗池里,从不破碎,却不愿向前走近两步,就两步。”他回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夜空,像惧怕突然从空中伸出一只幽灵或者柳蛮的手似的,想了半天终于咬牙切齿地说,“她真懒。我无力改变。”
张斐又盯着死气沉沉的夜幕,在我们密不透风的眼光中紧紧闭上眼睛,几分钟过去,他重新睁开时,里面布满死寂般的冷静。他字斟句酌,只为不愿再深究下去似的总结道,“你们可以想象一个如此慵懒的女人会给你带来的生活了吧。”
如果张斐所言属实,杜预和我曾经的想象——在第三任未婚妻面前,张斐如何卑躬屈膝和甘受压迫——也有几分符合真相的话,那么这天夜里的后续谈话更证明了一个女人的多面性,让人不忍赘述。临别时,柳蛮仿佛担心另外两个人听见似的,凑近我脸柔声细语地说,“我是省电视台的编导,也许你可以试着给我们写一些家长里短之类的剧本。”那一刻,我瞠目结舌之余,内心对她怀着像对待丘比特之神一样的感恩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