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终将被某种宿命掣肘而无法逃脱。”八年前一个九月的黄昏杜预面无表情地对我说。那时我们因为一场没有前因后果的游行认识刚三天。杜预站在一条山路的尽头,在野菊花丛中像是喃喃自语。他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着说:
“我是相信的。你判断不了结局,但没有力量来阻止你向前奔跑。”
只有杜预永远记得三个月后的一个隆冬之夜,并且经过他不顾场合无数次复述,没有人不承认那确实在相关人们的生活中真实发生过。它需要重新求证的日子永远不会到来,即使杜预在离婚协议书上摁下指印的那一刹那。
谢韫像背负着一麻袋断尸残骸一样歪斜在马路中央。车前灯照亮她身上的积水,仿佛无数个月亮正在振振有声地破碎。在大雨倾盆的深夜街头,她是以这样一种刚强的姿态,背负着酒醉的张斐走进了杜预的世界。她一步步艰难地挪向惨白的车前灯的时候,杜预感到自己的呼吸异乎寻常的紧张,他右手紧压在胸前,像个哮喘病人一样剧烈地大口喘息。震耳欲聋的雷鸣让他听不见谢韫的叫喊,然而他却清晰地听见自己肺里沉闷的咝咝声。闪电像个极度狂热的霹雳舞患者飘忽在谢韫的周围,然而杜预唯一看清楚的,只是后视镜里自己灿若桃花的惊惧的脸。
与杜预屡次意犹未尽重复着的此种酷烈情境不同,八年之后,谢韫第一次走进我的世界是在一个平和的九月末的黄昏,那个黄昏,一切都宁静得像暂时死去。她满面红光,带着欣赏的眼光伫立在我的黑楼中央四下张望。因杜预无数次诋毁而使我也濒临绝望的黑楼,在谢韫的表情里熠熠生辉,因此在我的眼里也慢慢有了它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美感。透过老式窗格灰白色布帘侵袭进来的最后一缕阳光,像只五彩斑斓的百足虫一样缓慢地爬过她的身体,她稀薄的卷发一角被镶嵌成温暖的金黄色,在短暂定格的时间里,她看上去虽半老徐娘但风韵犹存。
我面对着她刻意选定的位置,不无担心地说,“我不知道,也许这个剧本并不适合你。”
“没有不合适的剧本,只有不合适的演员。”她语气优柔,传达出一丝肆无忌惮的幽怨气息,“从得知你是个剧作家的第一天起,我就时刻盼望着这一刻的来临。”她又验证意味地环视着狭窄的空间说,“没错,这里就是我想象的剧本的味道。”然后,她的目光似乎不得不定格在除她之外唯一的活物我身上。
“老实说,”我动了动有些麻木的身子,想带她的视线一起回归到现实状态中来,“你是剧本合同里的一个附加条件,唯一一个由我决定的演员人选。”我用眼角余光在她身上游走了几圈,吞吞吐吐地说,“也许我该声明这完全出于杜预对你最后一个心愿的满足,而且这里,我是说其实还一字未落的剧本,可能会侵犯到你的隐私。你知道,真实的隐私胜过最富有想象力的虚构千万倍。”
她像个少女一样抬起一只手,轻轻摇动两根手指说,“这无关紧要。”
我不知道她的回答是针对杜预的责任还是我们的剧本,只好继续内心唐突、表面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同时努努嘴角,示意这样的情境之下,她最好再说点什么。结果她也咬了几下嘴唇,最终一句话都没说。片刻之后,她款款地向我走来。
“你为什么没有信任?”谢韫表演腔调很足地躺在我的臂弯里读出这句台词。
“信任?那一阵微风就能呼啸到爪哇国的东西。它细小如碾碎的米粒,你让我如何在庞杂得令人窒息的、倾轧我每一寸肌肤、揪断我每一寸神经的滚雷般愤怒的情绪中寻找。”我神情悲怆又漠然地盯着皮肤粗糙、布满小坑小洞的中年女人谢韫的脸朗诵道。
“你让我千百次的无语,你这个没有爱的能力的懦夫。可是你却在享受我的爱情。你还像只恶心的嗜血的蚊子嗡嗡地飞过我的耳边,以大象鼾声般的聒噪,以蝙蝠白天不见一物的浑浊眼神,令人发笑地解释说这一切全都是因为爱我。”谢韫蹒跚地走在黑楼的土黄色地板上,过度悲伤、无助又歇斯底里的样子像极十六世纪莎士比亚剧本中的人物。
“哦,不,我的爱人。这一切确实都是因为对你的爱。你千万不可以这样就轻易污蔑它,那对我的伤害绝不亚于一座火山在一毫米之外突然爆发。我可以指天发誓。只要你稍稍,稍稍解释下为什么‘那个漂亮的小伙子’一点也不像我,哪怕是一个比蚂蚁更微不足道的理由。你就把它当作一个形式好了,我就会因此心安理得。它就会阻隔我所有的想法,让我懊糟的夜不能寐的过去成为枯寂的火山灰吧。而且明天……明天我就将它当作再也真实不过的真相复述给所有人听。他们会信的。”
“他们不需要。你才是把平静生活搅和得像恐龙世界里的污泥一样的罪魁祸首。”
“平静?我只感到胸膛里时时刻刻奔腾着千军万马一样的万股激流,它们四处贲闯,我的血液已经被它们注入万千种毒素了。它们裹挟着泥沙像尖石一样滚过我冰冷、脆弱的心房。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剩下这个世界最肆虐的无情洪水。我宁愿让这些虚假的爱情死去,我要扼死它,再也不想受其折磨了。告诉我,他为什么不像我,并且还像另外一个男人?”
“你让我欲哭无泪。这才是你真实的想法吧。我真可怜你,在最柔软的情感角落里,怀着你无法击倒的枯枝败叶一样的自我怀疑,度过悲凉的八个春秋。而我,也很可怜,不是吗,居然强忍着人生的失败感和你生活了八年。”
“一切都会过去。你最恶毒的诅咒我都做好了担当的准备。还世界,还我,还‘那个漂亮的小伙子’一个真相吧。这是你责无旁贷的义务,唯一的义务了。”
谢韫的泪水突然扑簌地滚落下来,她神情疲惫,委屈得像一只黄昏时分出来散步想享受一下夕阳的温润却被大雨淋湿的落汤鸡。我一时弄不清楚这种情绪的真假,顿了片刻,只好继续朗诵道:
“我真的不想提及那个令我感到羞耻的名字。算了,我愿意不再追究,哪怕此后我因悲伤抑郁心力枯竭而死。但你只需要告诉我,八年之前,那个狂风骤雨的隆冬之夜,那夜简直和最闷热的夏天一样糟糕,之前你和张斐以何种方式相处。”
“你终于不打自招了。啊,你想知道的可不是这个吧。”
“我?也许你是对的。新婚之夜,你送又醉酒的张斐回家。为什么是你,而不是我。在烛光像落叶一样飞舞的洞房里,我看着烛泪愁绪万千的滴落,等待了你两个小时,无法抑制的满怀忧伤。”
“你这个卑劣的混蛋。你如此污蔑一个新娘的贞洁。”
“贞洁?对你来说,不过是一架你亲手折断最低一格的云梯罢了。你现在还指望爬到圣洁的天堂?新婚之夜两个小时的外出,注定你终其一生再也无法攀扶了,哪怕第二层。”
谢韫满脸绝望的死灰神情,像个伤心欲绝却诉说不出痛楚的婴儿一样扶着黑楼的木墙,慢慢俯下身去,肩膀上下剧烈地抖动着,像只破旧的下一秒就会四分五裂的碾谷机。
我走过去,扶住她,搂紧在自己怀里,说出这一幕的最后一句话,“让你的拙劣表演见鬼去吧。它矫情得让一只蟑螂都能笑得肚大如牛,让一只温驯的绵羊能瞬间咬断三头狮子的脖子。刚才,我坐在马桶上半个小时,拉出了对你全部的爱,和令人汗颜的狗屎般的家庭责任,我坚定了一个想法。明天,我就去做亲子鉴定。真相大白时,要么我羞愧死去,要么你永远消失。我多么希望是前者,现在我还是愿意这么最后告诉你一次。但八年的怨恨……又让我多么想将你像长满倒刺的枯草一样连根拔去。”
谢韫已经在我的怀里泣不成声了。她温软得已经没有一丝重量,像一根鸿毛飘荡在悲伤抑郁的河流之上。这天夜里,她噩梦连连,不时惊叫出声,偶尔喃喃自语,又仿佛是在和梦里的另外一个自己争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