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沙乡年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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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曼尼托巴省

加拿大燕鸥在沙滩上尖叫,

就像一群快乐的孩子在玩耍;

最先开始融化的冰冷融雪,

让它们准备捕捉的鱼的脊背发冷。

克兰布依

我担心,教育会成为一种让你在了解某种事物的同时,却对另外一种事物视若无睹的过程。

对于我们大多数人来说,沼泽的特质便属于视若无睹的东西之一。我意识到这一点,是在我殷勤地将一个朋友带到克兰布依观光时。我发现,在他看来,克兰布依只是一个比别处更加荒凉且交通不便的沼泽而已。

我对此感到很奇怪。因为所有的鹈鹕、游隼、和西鸊鷉都知道,克兰布依散发着独特的魅力。要不然,还有什么原因会让它们放弃其他沼泽,对此地情有独钟?还有什么原因会让它们憎恨我的闯入,不但认为这种闯入是非法的,而且还是破坏宇宙秩序的行为。

我想,其中的奥秘也许很简单。无论在空间上还是时间上,克兰布依在沼泽中都是与众不同的。只有那些一味地接受历史,不懂得批判的人,才会以为1941年的所有沼泽是一样的。对此,鸟类比我们更加清楚。一群南飞的鹈鹕只要感觉到大草原的微风在克兰布依之上吹动,便立刻感受出这片沼泽的特别,知道这里曾在地质史上有过辉煌,如今成为了逃避最冷酷的侵略者——未来——的最好的避难所。它们口中咕噜咕噜地叫着,平稳地朝着热情地原野盘旋降落,如同在举行一个庄严的仪式。

在它之前,一些避难者已经早到了,每一只都试图以自己的方式让时间停滞。加拿大燕鸥在沙滩上尖叫,就像一群快乐的孩子在玩耍;最先开始融化的冰冷融雪,让它们准备捕捉的鱼的脊背发冷。一列沙丘鹤只要见到所惧怕或陌生的东西,都会发出尖叫。一群天鹅排列有序,像整齐的舰队一样从水湾上游过,似乎在哀悼像它们一样的高贵事物的消失。在饱受暴风雨肆虐的白杨树林边缘,沼泽同湖泊相接,一只游隼正在戏弄一只路过的鸟。它的肚子里已经塞满了美味的鸭肉,现在则是吓唬那只不停尖叫的鸭子取乐。从阿加西兹湖还覆盖着这片草原开始,游隼就经常以此为乐了。

想要为这些野生动物的态度分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因为它们都毫不掩饰地表达着自己的情感。但有一个避难者很特殊,我始终无法读懂它,因为它拒绝和入侵的人类交往。其他的鸟儿,都很容易地信任那些穿着制服的高傲的人类,可是西鸊鷉却绝不会这么做!我小心翼翼地靠近沼泽边缘的芦苇,尽量不发出声音,可是它还是只留给我一道一闪而逝的银光后,接着无声地消失在小水湾中。之后,它在对岸的芦苇幔帐后面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声响,似乎在警告同类;不过,它到底在警告什么呢?

我猜不透这答案,因为这种鸟和人类之间有一些隔阂。我的一个朋友从他的鸟类名单中找到“鸊鷉”,根据声音将它的叫声随手记为“克力克,克力克”,又记了其他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后,便不再理会这种鸟了。他并不知道,那叫声不是普通的声音,而且包含了许多秘密。我们要做的,不是简单地将那种声音模仿性地记下,而是去理解,去阐发。但至于如何理解和阐发,我却和那个朋友一样无能为力。

春光渐好,那种清脆的叫声依然在响起。在黎明时刻,在黄昏时分,这些叫声就会从解冻的水域上传来。我猜想,也许幼小的鸊鷉正一边接受父母的教育,一边在水上开始了新生活。不过想要看到这种练习的场面,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有一次,我匍匐着,藏在一个肮脏的巨稻鼠窝中。我的衣服颜色与周围的沼泽相融,而我也试图拼命地了解沼泽。一群小鸭在一只母鸭的保护下从附近游过。小鸭有着粉红色的嘴和一身金黄色的软毛。一只粗心地弗吉尼亚秧鸡从这里经过,差点碰到我的鼻子;一只鹈鹕从远处飞来,影子在水塘上掠过;一只黄脚鹬伴随着婉转的啼鸣,落在了池塘上。我想要写一首诗,要费尽心思,可是黄脚鹬却只要抬抬脚,一首优美的诗就出现了。

一只鼬从我后面滑行上岸,用鼻子使劲儿地闻,寻找猎物的气味。沼泽鹪鹩频繁地在芦苇丛中穿梭,不时地还因为筑巢发出一些叫嚷。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我有些打盹儿。突然,一个鸟头从解冻的水塘里冒了出来,一双狂野的红眼睛四处凝望。它发现四周一片安静,银色的躯体也从水塘里出现了,如同一枚细长的鱼类。就当我正寻找第二只在何时或何处出现时,我看到在它宽阔的背上出现了两只银色的幼鸟,被栅栏似的翅膀包在其中。我屏住呼吸,生怕吓跑了它们,可是它们已经拐过一个弯了。芦苇幔帐中,又响起了那种清澈的叫声。

历史感应当是科学和人文学带来的最宝贵的礼物。但我在想,也许那些既不懂科学又不懂人文学的鸊鷉,却比我们更加古老。它们那原始的头脑很混沌,并不知道谁成为了哈斯汀之战的胜者,但它们却明白谁是时间之战的胜者。倘若人类的祖先能和它们的祖先一样古老,也许我们可以从它们的呼唤中读懂更多。想想看,人类只经过了几个世纪,就用了如此众多的传统、骄傲、鄙夷和智慧;那么出现在人类之前,历经数亿年的鸊鷉,看到自己在时间中绵延不绝,该是何等的骄傲?

根据某些说法,鸊鷉的叫声是沼泽合唱的统一者,也是主宰者。更古老的说法是,鸊鷉挥动着控制整个生物界的权杖。当水位逐渐降低,是谁在打着节拍,指挥巨浪一个接一个地为沼泽制造暗滩?是谁将吸收阳光和空气的任务委派为西谷椰子和藨草,以便保证巨稻鼠不会在冬天饿死,保护没有灌木覆盖的沼泽不会被植物藤蔓吞噬?是谁在白天安排鸭子耐心地孵蛋,晚上激起鼬的强盗本能?是谁在苍鹭捕猎时提醒它,长嘴出击时要更加准确?是谁告诫隼要更加快速?由于我们没有听到发布告诫的声音,便以为这些告诫不存在,认为那些动物的技巧都是与生俱来的,认为它们的勤奋是出于自愿,而且它们几乎不知道疲倦。也许,不知疲倦的只有鸊鷉;也许是鸊鷉提醒着它们,如果想要生存,就必须更加努力地寻找食物、战斗、繁衍后代、死亡。

曾经徘徊在伊利诺州至阿塔巴斯加区间草原上的沼泽地,正逐渐地往北退缩。人类不能只靠着沼泽生存,因此,人类必须学会在没有沼泽的情况生存。在“进步”眼中,农地和沼泽、野生的和驯服的,是无法和谐包容地共存的。

因此,挖泥机、排水管、火炬进入了沼泽,将那里变成了干燥的玉米地,而且打算继续开发小麦地。蓝色的湖泊变成了绿色的沼泽,绿色的沼泽变成了干稠的泥浆,干稠的泥浆变成了麦田。

总有一天,我所喜爱的这片沼泽会遭遇上述命运。在堤坝和抽水机的共同努力下,这里会变成麦田,最终被人们遗忘,如同“今天”和“昨天”在历史的长河中被人们遗忘。最后一条沼泽荫鱼在最后一个池塘里最后一次摆动尾巴之前,燕鸥会发出高声的鸣叫,同克兰布依道别,而天鹅依然会优雅而高贵地盘旋着飞上天空,鹤群们也会吹响告别的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