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儿站在清澄的水边,让泉水映照着身影,它们想必看到了自己疲倦的模样。它们终于明白了鸟儿作为天之骄子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鸟儿想错了,它们最大的不幸是以为只有尽快飞翔才是进步,它以为地面上的一切都是为了鸟儿而存在的。不过,它们似乎有所觉悟,这样连续飞翔下去,到头来,鸟群本身就会泯灭的,但愿鸟儿尽早懂得这个道理。
我也是鸟群中的一只,所有的人们都是在荒凉的不毛之地上飞翔不息的鸟儿。
人人心中都有一股泉水,日常的烦乱生活,遮蔽了它的声音。当你夜半突然醒来,你会从心灵的深处,听到幽然的鸣声,那正是潺潺的泉水啊!
回想走过的道路,多少次在这旷野上迷失了方向,每逢这个时候,当我听到心灵深处的鸣泉,我就重新找到了前进的标志。
泉水常常问我:你对别人,对自己,是诚实的吗?我总是深感内疚,答不出话来,只好默默低着头。
我从事绘画,是出自内心的祈望:我想诚实地生活。心灵的泉水告诫我:要谦虚,要朴素,要舍弃清高和偏执。
心灵的泉水教导我:只有舍弃自我,才能看见真实。
舍弃自我是困难的,甚至是不可能的,我想。然而,絮絮低语的泉水明明白白对我说:美,正在于此。
我不愿卖弄任何东西,只想真实地表现自我,表现我的本来面目。
鼓神
那一年冬天,我流落到陕西省略阳县。这里地处秦岭腹地,山高坡陡民穷,是李白为之嗟吁的蜀道第一关。我流连在这里,贩点山货倒点野味,甚是凄惶可怜,甚至到了春节年关还不敢作归乡的打算。
春节的气氛越来越浓,鞭炮声鼓锣声从街巷小院传来,听得人心烦意乱,我裹掖着衣服离开县城走向一个熟悉的小山村。这里也在操练鼓锣作春节上街游行的准备。既然躲不掉就留下来听听吧。于是我就混在一帮老头婆姨姑娘小孩子中间看着坝中十来个中青年汉子把鼓锣敲得震天价响。
敲打锣鼓的汉子们敦实威风,这些平时在山中辛苦刨食的人此时一个个精神抖擞,红光满面,卖着狂傲,逞着威风,显得不可一世。这气氛使我这个异乡人感到更加的凄惶悲哀,孤独孑孑。我准备悄悄地离开。正在这时,敲打大鼓的壮汉把双槌一收,抹一下额上的汗水,用眼光把人群扫了一遍,最后目光定在我身边的一个瘦老头身上,说:“张伯,你来玩一把。”“别,别……”
这个叫张伯的老头既瘦弱又邋遢,穿着一件破旧的黑布棉袄,双手操在袖筒中甚是羞惑地直往后退。我感到他也是像我一样的怕过年的落魄人。但姑娘媳妇们却揪住他往前推搡,说:“鼓神,来一个!”打鼓的汉子一脸虔诚地把有如婴儿手臂粗的双槌直往他面前送,那些打小鼓腰鼓铜锣铜钹的后生们也满脸殷殷地望着他。
我真不相信这样的蔫老头能敲击出什么花样来。我等着往下看。他感到是再也推辞不掉了,布满皱纹和胡茬的脸上突然焕发出一股豪气,只见他把棉袄脱下来扔到一旁,走到大鼓前。就在他将双槌握在手中的时候,一个我不敢相信的奇迹出现了。一个在黄土中长大的像黄土一般平凡的汉子忽然间像天神似的顶天立地般站在了大家面前。他的眼睛充满光辉,脸上透出神圣,手臂像钢棍一样坚强起来,在轻轻地敲打了鼓沿几下后,双臂猛一挥,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倏地刺进了我的耳膜和心脏,接着小鼓铜锣一起轰鸣,一股原始混沌的神秘冲动和古老意念的混乱音符猛地从地底蹿出来通过双脚直抵进了我的心中,使我有了一种脱胎换骨般的剧痛的快感。
我像被魔语诅咒了似的,双目紧盯着他,只见他急敲慢敲,重敲轻敲,时而敲打鼓沿,时而肘杵鼓面,时而跃腾猛捶,时而贴鼓轻抚,柔时如丝绸无骨,坚时像枪击钢板,乱时乌云横压,齐如布兵排阵;铁马金戈乱箭飞,细雨轻风荷塘清,劈山开路是男儿,再闻堂前纺织声……
就在敲击出的声声鼓鸣中,我似乎听到了天庭的意志,大地的精神,男人的粗犷,女人的娇娉,还有生命,婴儿落地开始的生命,老人撒手西去的生命……这些奇妙的幻象在锣鼓声交织而成的音韵的罗网中不断地冲突,纠缠,呼啸,狂乱……它们似在演绎着生命,似在点拨着生命,似在操纵着人类奔向精神将要达及的终点……
我站在这群肃立的山民之间,观看眼前出现的不可思议的奇迹,大鼓在响,小鼓在响,铜锣铜钹铿铿锵锵,而指挥这支创造奇迹的鼓队的老人他已不再是一个蔫耷汉,而是一个飘逸的精灵!一串神秘的符号!一团无形的罡声!皇天在上,后土在下,人在其中。而他,这个人中的英杰此时就代表着人类在立地顶天!我惊愕了,世上竞有着这样的声音。我醒悟了,生命中原本就没有卑微和可怜。我从人群中慢慢地退了出来,充满敬意地望着他们。我想我该回家过年了。
每个人就是一个真实的生命,其中孕育着处于潜伏状态的称之为人类的理想生命。
额外的恩赐
某个十月的夜晚,我黯然神伤地沿着滨海村庄的街道踯躅前行,去探望重病卧床的朋友。当时满月高悬,银光洒地,使我的心顿时安静下来。整个世界变得光辉灿烂,每株矮小的灌木和每块石头都有如脱胎换骨。一阵微风带着沼泽的气味吹过满溢的潮水。
原来我的朋友也在欣赏月夜之美。他望出窗外,可以看到迷人的夜色,月光泛在海潮上,又穿过树林掷下白色长矛。我在他旁边坐下,一只鸟开始在月下高歌。
许久以后,朋友对我说:“我原以为那个夜晚会是我最后的一夜。可是一听到那只鸟的歌声从窗外传来,我就知道我会复原。”
我认识一位老猎人,在世上虽是默默无闻,却是个忠实的朋友。他偶然会告诉我一些关于自己的事,通常都是很奇特的,就像下面这个故事:
“这是去年六月发生的事,”我的朋友告诉我,“比尔·摩尔多年来和我一直不和,我们最后一次相遇,打了个你死我活,幸而朋友把我们拉开了。
“那夜以后,我想这个仇是结定了。我知道他身上有枪,于是我也枪不离身。后来,六月某天,一个朋友告诉我,比尔说他计划干掉我。我决定先下手为强。那天傍晚,我向比尔家走去,准备了结此事。
“离他家大约一公里半,我看到路上有个人走过来。我退到路边,躲进月桂树后面。周围是灌木丛,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杀气腾腾紧握手枪。我举起左手拉开一条树枝,忽然看到枝上有一朵白花,一朵可爱的月桂花。
“你会以为我傻了,但我真的俯下去嗅那花的香味。我母亲最喜欢月桂花,我小时候,她叫我从沼泽地里挖出一棵月桂树栽种在自家院子里。她下葬时手里也拿着月桂花。我于是想起母亲希望我做个怎样的人。
“接着,我一抬头,赫然发现比尔已经走在我对面的路上。不过我已经改变主意了。我从灌木丛里跨出来,大声喊他。他看我的来势知道我是没有恶意的,不会出问题。而事实上的确没有问题,我们当时当地就把问题解决了。你听完了怎么想,是完全因为一朵小花吗?不过事实就是这样,像我所告诉你的。”有一天,我走进树林,想忘掉失去挚爱之人的哀伤。不久,我听到一只莺儿啭鸣。它站在秃柏顶,俯瞰林间湖泊。乐声把我包围了。风过处,小溪潺潺,长草飕飕。抬眼四望,到处都是未经斧凿、与世隔绝的自然之美。
音乐和美景这些额外的恩赐,究竟给我带来了什么?我慢慢摆脱了锥心的哀痛,终于心平气和。
在树林里,我看到了生和死--在绿叶和枯叶里,在挺立的树木和倒下的树木里。如果你还提出为什么会死的问题,眼睛所看到的一切就是答案。在树林里,在大自然赐给我们的那些东西之中,我醒悟了。
为了得到永恒的力量,我们必须依赖信仰:为了保持永生不灭的希望,必须信赖那些我们心灵所感应到的一切。
大自然充满了一种使人心平气和的美与力。
回家
“你能照料自己吗?妈妈想回趟家。”我在蒙特利尔宽敞的公寓里问女儿。
16岁的女儿把目光从电脑转向我,愣了一下,像是在调整中文“家”这个概念的焦距,然后说:“N0problem(没问题),妈,你去吧。”
我们在这公寓住了十多年了,这是我每天都叮嘱女儿“早点回家”的地方。它作为“家”的权威性更体现在它占据了所有文件中“永久家庭住址”的这一栏。
可我还是要从这个“家”回家。
如今“万水千山只等闲”已不再是诗人的张狂,我似乎只在云层里打了个盹儿,就回到了地球那边的家。
北京是我心目中的家,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从来都以为我熟悉她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座高楼,可没想到她的变化这般大,若没哥哥来机场接我,我一定找不到自己的家。
到家后没几天,我正蜷在书房里贪婪地沉浸在《花间集》的芳香之中,父亲忽然近前轻声说:“离开家快70年了,我想带你回趟家,给你爷爷奶奶修坟。”
我抬起头,像女儿一般的愣了一下:噢,原来这里还不是家……
我搀着老爸踏上了回家的路。这段无山无水的路我们用了三种交通工具,经过了两个中转站,花了整整三天时间。
刚到县城同宗老姑家,我就有了回家的感觉。老姑家院里那片齐腰深的大葱,就像渥太华5月的郁金香,枝挺叶茂,郁郁葱葱!我盘腿坐在炕上,学着爸爸将大葱掰成几段,撕成细丝儿,拿三丫头做的豆皮卷着,饱蘸老姑自制的黄豆大酱,塞嘴里使劲儿咬下,五官顿时淋漓。亲人们开怀大笑。可夜晚我睡在老姑的炕上,却听她跟老姑夫在窗外轻声说:“快把茅坑再掏掏,瞅瞅草纸够不?咱大侄女可是美国那旮儿的。”
清晨,在县粮站工作的老姑父搞了辆手扶拖拉机载我们在坑坑洼洼的土道上“嘟嘟”着。家乡的黄土热情地扑在我的脸上和身上,我的屁股如土豆似的滚来滚去,直到太阳从我的后脑勺登上了正头顶,我还是看不到家的影子,只有80岁的老父亲脸上那越颠越浓的“近乡情怯”提示着我:到了!马上就要到了……
到了村头我确信:没错,这是爸爸的家!因为每个人只需报出名字中间的那个字,大家就都有了亲戚的称谓。跟年龄无关的辈分搞得我晕头转向,突如其来的亲情令我激动不已,我只有不停地鞠躬,再鞠躬,恍惚中像是寻到了我这一腔血脉的源头。
爸爸引我至一堵衰败的土墙外,声也颤手也颤地指着:“那西屋,那西屋……”
我恍然!伸手就去拉树权门。可是一位我本想叫大叔结果却是我兄弟的人用我听不懂的乡音拽住了我。老姑父翻译说:说不清何年何月,从外乡逃难来了一男一女一个孩童,那女的是万万走不动了,村长就让他们住进了我家的荒屋。几十年过去了,人们再也没见过那女人和那孩子。原来那母子都是痴傻。他们吃拉全在屋里,连村民都不愿踏人。那男人听说你们要来,吓得几天不敢出门……
可这明明是我的家呀!奶奶的故事里我见过它,爸爸的回忆录写着它,我们此行也是来寻它的呀!
痛着父亲的痛,我扶着爸离开了家。他在这个家的门口站了十几分钟,却梦魂牵绕了几十个春秋。
爸爸执意要步行到后坡给爷爷奶奶扫墓。记得奶奶在北京临终前只有一个心愿--“回家”。当时爸爸编书正忙,是我那也早已离乡的叔叔将爷爷奶奶的骨灰带回来的。
父亲挥了几下铲,就被我安置在了树阴下。素昧平生的兄弟们奋力地树新碑,培新土,乡亲们围了一圈又一圈。我将奶奶最爱喝的“二锅头”祭洒在坟前,凝神问奶奶:您愿在这里待下去吗?这里还是咱的家吗?可是我听不到回答。
在大宴乡里的酒席上,我终于吃出了“家”的味道:这是一碗只有奶奶才能做出的猪肉扁豆炖粉条!我和着泪水大口大口地吞咽,心中隐约明白:今日一去,复来无期,家非家,此身已无归处。同桌的大妹子陪着我掉眼泪,连声说:“二姐呀!慢着点儿,管够,管够呀!”我走到族长桌前敬酒,替爸爸做了主:“请告诉那男人,从此后街那三间屋就是他们的家,不必再担心受怕了。”
我和父亲两代游子,皆为清寒书生,面对家乡贫困,汗颜无地。我家虽破,终可容无家之人。念及此,我又喝了一大碗酒。爸爸醉了,笑个不停。我说:“爸,咱该回家啦!”
“回家?”爸爸像我和女儿一样愣了一下。
在回京的火车上我做了个梦!我又“回家”来了,带着好多的钱。我和老爸站在村口的土墩儿上,拿着爸绘的图纸,和村民们一起架桥、修路、通水管、建学校!在梦里,嫂子笑了,妹子笑了,叔伯兄弟们都笑了。
承欢膝下的一个月眨眼过去,我心虚地跟妈说:“小妞要大考,我得回去,明年再回来。”我避开了那个支支棱棱的“家”字。母亲眼中的不舍永远是女儿离家的痛。我低下头,怎忍心告诉母亲,女儿的护照已变了颜色,我说着轻松的一去一来包含着多少的惆怅与心悸呀?
波音747载着我的无眠与那个关于血缘和黄土的梦又一次飞越了太平洋。
舷窗下,夜色下的蒙特利尔岛像美丽的魔戒,闪耀着动人心魄的光芒,我知道其中的一束是为我亮的。我想对灯下的女儿喊:妈妈回家来了,可是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原来,是离得太匆忙,我忘记了把回家的心也带在身上……
对亚当来说,天堂是他的家;然而对亚当的后裔来说,家是他们的天堂。
王羲之的宠物
王羲之养宠物。
宠物是鹅。
关于王羲之和鹅的故事,坊间流传极多;有的是确有其事的,有的却是牵强附会的。
绍兴的戒珠寺,相传与鹅有关。戒珠寺原是王羲之的住宅,他捐赠为寺,亲自题匾,命名为“戒珠讲寺”(俗称“戒珠寺”)。
据说王羲之有颗传家宝“吸墨珠”,只要将它在纸上滚一滚,便能把未干的墨迹全然吸干,王羲之爱不释手,闲来无事便以它摩挲双手,增强腕力。
他珠不离手,鹅不离身,时常带着宝物和宠物到寺院找老方丈下棋。一日,把吸墨珠放在桌子一隅,全神贯注地对弈,没有注意宝物被宠物一口吞掉了。棋过三局,天色已晚,起身告辞时,才发现吸墨珠不见了,这一惊非同小可,老方丈连同全寺僧侣一起寻找,遍寻不获。王羲之心存疑念,悒悒告辞。从此,不再找老方丈对弈,偶尔见面,也冷脸冷言相待。老方丈受此不白之冤,一病不起,溘然长逝(也有一说指老方丈为表清白而自尽)。后来,鹅生病了,不吃不喝,王羲之忍痛将它宰杀,这才愕然在它肚子里发现了吸墨珠!深感歉疚的王羲之难过万分,于是,舍宅为寺,用以怀念冤死高僧。
此刻,站在绍兴的戒珠寺里,忆起这则故事,觉得故事里有多层耐人玩味的启发意义。
到绍兴遐迩闻名的兰亭去,看到了兰亭鹅池里数只悠然自得嬉水的大白鹅,我又忆起了王羲之另一则与鹅有关的故事。
养鹅爱鹅的王羲之,从鹅身上悟出了许多运笔的技巧,从而研习出许多匠心独具的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