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季羡林五堂国学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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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中国文化发展战略问题 (4)

当时19世纪中叶,那时候一些先进人物写了好多书介绍外国,都是非常详细的,包括地理、经济等各个方面。他们把英国的船只,包括多少战舰,都写得详详细细。魏源这本《海国图志》非常有趣,他这个人应该说是一个很开明、很先进的人物,可是他主张什么呢?他主张我们跟外国文化交流“以夷治夷”。同志们知道这个词。鲁迅写文章有时也讲到“以夷治夷”,用外国人治外国人,打外国人的牌。这夷夏问题就是这么个问题,究竟是夷——外国人改变中国呢?还是中国人改变外国,以夏变夷,用中国来改变外国。他们主张什么呢?他们主张:我们学习外国的东西,可以学习,而且非学习不行,船坚炮利;可是我们不能让它把我们化过去,说伦常名教,中国的伦常名教是不能变的。

以上这些问题都是很复杂的问题,什么本末问题呀,体用问题呀,夷夏问题呀,因为时间关系,我只能给同志们在这里简单讲讲内容。虽然这三个问题名字听起来不一样,实际上表现的心情则是一致的,就是要学习,而又不甘心。我们天朝大国,我们有我们的好东西,就是学你们,你们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当年有一个英国女王,不是伊丽莎白二世,而是伊丽莎白一世,她在位时正是明朝末年。当时伊丽莎白一世写了一封信给中国明朝的皇帝万岁,目的是要求通商。英国是殖民主义国家,它要通商。这位英国女王说是没得到答复,当然没得到答复了。当时那个皇帝,他是天朝大国,中华帝国,地球的中心,一点也瞧不起英国。从前流传着很多笑话。外国人来要求通商,我们天朝大国皇帝不懂,大臣也不懂,一定说人家来进贡。到了北京的话,一定要洋人三跪九叩。那洋人是不磕头的,可是到了北京,不三跪九叩就不行,闹了很多笑话,多极了。这就说明鸦片战争以后,实际上我们的力量已经不行了,可是天朝大国的架子放不下来,而且很愚昧,世界什么情况都根本不懂,一点不懂,出了很多笑话。

实际上本末问题,体用问题,夷夏问题,都跟这个类似。

当时有一些人是出过国的,如郭嵩焘,他就出过国,他不是土包子。可是到了外国看一看,看的也不是根本。不过当时还有一部分人,脑筋比较清楚。怎么叫脑子比较清楚呢?他们认为西洋除了船坚炮利之外,还有一些东西值得我们学习,所以西洋不光有物质的东西,不光是第一个层次。这在当时就不得了了。如康有为就讲过,他说欧洲对人民施行仁政。我们今天看,当然也不会真正是仁政,康有为看的也不对了。他又说:“法律明备。”意思是说欧洲法律很明确,很完备。“政治修饬”,政治很好。“彬彬矞矞,光明妙严工艺之精美,政律之修明,此新世之文明乎!诚我国所未逮殆矣。”意思就是说,在欧洲政治、法律、社会风气都很好,我们中国赶不上的。他甚至这样讲,我们应该“折节而师之矣”。我们应该把人家当老师。所以说康有为这个人毕竟还是有脑筋的。当然除他之外,也有别人,刚才讲的郭嵩焘,还有薛福成等人。郭嵩焘这个人有他不清楚的一面,糊涂的一面,也有他清楚的一面。

薛福成在他的日记《出使英法意比四国日记》里面,光绪十六年三月十三日,他写道:郭筠仙侍郎,就是郭嵩焘,他回来当侍郎啦,是副部长,“每叹羡西洋国政、民风之美”。在外国当了几年公使,回国以后老讲,西洋的国政、民风非常美。“至为清议之士所抵排。”他这么讲话,当时好多人骂他。用“四人帮”的名词,就是里通外国、崇洋媚外。大概郭嵩焘也被扣上了这么些个帽子。另外还有个李圭,他在《环游地球新录》这一本书中说到机器造纸。他讲造纸本来是中国发明的,可是机器造纸是西方搞的,所以造的纸非常好。另外他还讲那些人都非常之敏捷、爽快、通达,不执滞。常看他们做事,头绪纷繁,问题很多,可是转瞬间,就把一切问题都弄好了。可见李圭对欧美人也是赞美的。不多举例子了。这些例子说明什么呢?就说明19世纪后半叶,就在那三个层次中三个问题:本末问题、夷夏问题、体用问题闹得乌烟瘴气的时候,当时还有不少人脑筋是比较清楚的。他们说洋人好的地方,不仅是船坚炮利,人家的风俗习惯,办事的效率、法律也比我们强,不是都糊涂的。

现在,我想既然讲到这地方,是不是讲一讲东西方文化究竟有什么差别。这个问题也是一个大问题,光讲这个问题,恐怕半天也讲不完。东西方文化,大家都感到有差别。为什么讲这个问题呢?要不讲这个问题的话,我们下边讲我们拿来,究竟拿什么东西呢?拿来,拿好的啦,是不是?我们好的东西要发扬,我们不足的地方要改正,要拿外国的好东西来。当然要分清楚东西方优点何在?差别何在?关于这问题的文章多得不得了。有一些我就不讲了,我只举一个例子,就是李大钊同志。李大钊讲过东西方的差别,严复也讲过差别。

同志们要看的话,可以看民盟中央出的一个刊物叫《群言》。《群言》就是大家来说话,是1986年第5期,上面我写了一篇短的文章,叫《交光互影的中外文化交流》,我在那里引了严复谈中国跟西方究竟有什么差别,在这里我就不讲了,可以看一看那篇文章。

现在我讲一讲李大钊同志。他讲东西文明有根本不同之点,首先是根本不同,东洋文明主静,西洋文明主动,一个动,一个静,这是一点。东方是自然的,西方是人为的;东方是安息的,西方是战争的;东方是消极的,西方是积极的;东方是依赖的,西方是独立的;东方是苟安的,西方是突进的;东方是因袭的,西方是创造的;东方是保守的,西方是进步的;东方是直觉的,西方是理智的;东方是空想的,西方是体验的;东方是艺术的,西方是科学的;东方是精神的,西方是物质的;东方是灵的,西方是肉的;东方是向天的,西方是立地的;东方是自然支配人间的,西方是人间征服自然的。

李大钊同志举了这么多差别,严复也讲了很多。总之是东西方文明不一样。这些意见是不是都是正确呢?也不一定。刚才一开始我讲20年代讲到东西方文化及其哲学,梁漱溟老先生他有他的看法,甚至印度泰戈尔,那个大诗人,也有他的看法,我说不一定都正确。可是大体上,第一个我们得承认东西方有差别,第二个人家的好处我们要学习,我们的好处要发扬。李大钊同志的文章叫做《东西文明之根本异点》,就是根本不同的地方,同志们可以参考一下。他讲了很多,刚才念了一下。所以我想我们把东西文化中间的不同,把它搞清楚,对我们将来讲“拿来”有好处,要不然你不知道拿什么东西。

现在我就来讲我们的主题“拿来”,就是鲁迅的“拿来主义”。就是把外国的好东西“拿来”。究竟拿什么东西呢?我做了一点研究,我的意思就是这三个方面,这三个层次都要拿来。我现在就拿庞朴同志的三分法来看一看。

庞朴同志讲的“物”的部分,这个我们当然要拿。刚才我们说的这咖啡、这沙发、这啤酒、这牛仔裤和喇叭裤,这一系列的东西,只要好的,我们都拿。这是第一部分,在物的部分里边,只要好的,我们都拿,而且这个比较容易。有个很奇怪的现象,一个什么现象呢?最近才想到,就拿啤酒来讲,听说几年来,北京啤酒老是供应不上。别的地方也有这个问题。我就很奇怪,我小的时候,没人喝啤酒,我小的时候连西红柿都没有,现在这么流行。可前几年,听到好多人讲,啤酒的味道跟马尿一样。你说啤酒是怎么好,也不敢说,反正我喝啤酒时间也不少了,我一直到今天也不敢欣赏这啤酒,我也喝。特别是可口可乐,我更不知道优点何在。喝我也可以喝,反正不是毒药,我都敢喝。可是为什么前几年说啤酒是马尿,现在竟然供不应求,买不上呢?为什么原因呢?同志们可以研究研究,非常有趣。一般讲起来,人的口味不大容易改变,四川同志你不让他吃辣,恐怕很难;山西同志不让吃酸,也很难。可为什么啤酒就能征服我们,从“马尿”到供不应求,这究竟是什么心理,值得研究。我在日本也有个观察。

同志们知道日本过去吃大米,那现在呢?你到日本看得很清楚,老头还是喜欢吃大米,年轻人吃面包,什么“热狗”啊,他们都吃。现在咱们中国也有“热狗”了。日本“热狗”和面包多极了,都吃这个。有人还有理论,有什么理论呢?他说吃米的人长得个矮,吃面的长得大,个子高。而且还讲,从历史上来看,都是吃面的征服吃米的。各种“学说”都有。现在日本年轻人确实长得个子高。不过我们现在年轻人个子也高,现在中国人年轻人长高,也并不是什么遗传。同志们你想一想,我们社会上有好多父亲母亲不高,儿子女儿高得不得了。这个原因对我们来讲很简单,就是我们今天这个社会,确实对青年发育有好处,他思想负担没有了,父母打人的比较少了,物质条件好了,他的个子怎么不长呢?当然长了。在日本有人讲,他是吃面吃的,个子高了;他父亲祖父是吃米吃的,个子很矮。原因究竟何在?反正我觉得值得研究。口味问题非常有趣,特别是啤酒、可口可乐,我不理解,我也喝。你说让我赞美它,我也不赞美;我也不说它是马尿,也没那么严重。这都是闲话,总而言之,第一部分,物的部分,好的我们拿。

第二部分心物结合的,比方说制度,制度我们也可以学习。比方我们现在的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全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这当然不是我们抄哪一国的,可是也不完全是中国的,我们发展了。现在我们公司里也有自己的管理制度;我们明确提出,我们的管理制度有的不好,我们要学习外国的。一般讲起来,最困难的是心的部分,精神的,这个最困难。在这一部分里我们拿什么来呢?比方说是价值观念,这个恐怕很难拿,思维方式,这个也很难拿。审美趣味,我看倒是不难拿的。刚才讲的,喇叭裤一来,全都是喇叭裤了;唰地一下子一变,又都是牛仔裤了。这不是审美趣味吗?有人告诉我今年流行的形式是金字塔式,是这样一个形式,颜色是黄的,我没到大街上去观察。据说审美观念每年都不一样。而且这审美观念好像在全世界有一个指挥棒,现在的指挥棒好像是法国。原来中国的指挥棒是上海。鲁迅讲这个讲得很有意思,他说,妇女的穿着,其指挥棒是在旧社会的妓女手中,只要她们一穿,别人都来学习了。我觉得审美趣味拿来并不难,一下子就改变了。道德情操,这就困难了;宗教情绪、民族性格、价值观念,我看改变这些,也很困难,下面还讲这个问题。

我们今天讲文化交流,讲文化发展的战略,不仅物的方面要拿,那不成问题,最重要的还是要拿第三个方面的价值观念、民族性格。在这些方面,我看得要改一改,不改的话,我们的社会主义建设、生产力发展就会很难,非常难。这里边就牵扯到鲁迅,同志们都知道,毛泽东同志给他非常高的评价,今年不是他逝世50周年吗?他是1936年去世的。这个人确实是了不起的人物,在中国历史上站得住的革命家、思想家、文学家。可是有一个问题。一个什么问题呢?大家知道,在鲁迅的杂文中、在他的小说中,对我们中国的民族性,有很多的剖析、批判。比如《阿Q正传》,你说阿Q这个人物代表什么?代表“精神胜利”,他很愚昧。怎么叫“精神胜利”呢?鲁迅也有个解释,他说清朝时候,来了一个洋人,要见外交部长,当时不叫外交部,叫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进来以后,拍桌子瞪眼,拿着文明杖,要打人,结果我们跟他签了条约,出卖了国家利益,我们吃了苦头了。怎么办呢?你打仗打不过他,清朝的皇帝,慈禧、光绪,完全一批废物。

怎么办呢?有办法。他走的时候不开正门,总理事务衙门不是有正门吗?只开旁门让他走。洋人反正是条约签了,经济利益拿到手了,走大门也行,走旁门也行,都不在乎。可是我们中国官僚们认为“胜利”了,你看我给他面子不好看,他失了面子,我得了面子。结果我们丢的土地,我们丢的金钱,哪个都不在话下。当然鲁迅攻击我们的民族性不只这一点,还有好多,比方说糊里糊涂、马马虎虎、办事不讲效率,有的人是伪君子,等等。同志们,你们看他的小说对伪君子、道学家,批判得多么深刻。《肥皂》多么深刻呀!《肥皂》,同志们知道那篇小说,是不是?它对我们的假道学攻击得很厉害。大家有时候开玩笑,说鲁迅如果活到“文化大革命”,起码是个反动学术权威,他也得关牛棚,就因为他对中国有那么些意见和批评。他可能也被认为是崇洋媚外,因为他说洋鬼子有的地方比我们强。鲁迅讲我们吃东西,肉煮得太烂;吃牛肉还是应该刀子一下去,里边还有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