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30岁的时候,在几个热心人的撮合下,哥哥结识了一个山里的残疾女孩儿,此时的母亲虽已改嫁,却仍旧倾其全力,为他们操办了婚事,然而新婚的喜气还没有过去,两人便平静地分手了,本已愁肠百结的母亲心力交瘁,病卧在床。我曾劝慰母亲说,散了也好,不然于人于己都不人道。母亲是有文化的人,在理论上完全可以接受我的想法,而实际上,她几乎是神经质地到处求告,拜托朋友为他的傻儿子说上一门亲事,她对我和妹妹说,你们从小跟着我吃了很多苦,我或许活不了几年了,趁着还有一点力气,我要把你哥哥的事情安排好,不能让你们去背这个大包袱。想想母亲这一辈子,我们的心中酸酸的,只能沉默不语。
终于有一个被人遗弃的女人同意与哥哥过,但她及她的家人提出了一个条件,而且是必须的,那就是马上给他们买一座房子,母亲的脸上立刻愁云密布,一夜之间白发。她说就算把她的老骨头榨了,恐怕也买不上两扇门窗,况且她是一个改了嫁的人,她不想因为自己的儿子去烦忧别人的生活。万般无奈之中,她只得电召我和妹妹回去,替她想个周全的办法。
那是一个寒冷的天,大雪下得铺天盖地,我和妹妹在雪地上,把积雪踩得吱吱作响,妹妹凝视着幽不见底的夜空,我也凝视着幽不见底的夜空,我们就那样嘴里喷着白气在寒夜中转着圈圈儿,看着不远处的火车一列列地开过去,看着一盏又一盏的红灯笼在新年气息已浓的冬夜中忽明忽暗。
后来妹妹就对我说:咱是该给哥哥买座房子!
后来我们就去与傻哥哥和新嫂嫂喝酒。
后来我们就在一张纸上签了答应给他们租房子,两年之内一定让新嫂子搬进属于他们自己的新居。
我们第一次从真正的意义上理解什么叫责任和沉重。
妹妹给我来电话说,她想放弃电台主持人这一工作,她要下海,开一家时装店,去掏女人和儿童钱袋。我说节目主持人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差事,不要因小失大,她便沉默了几天,然后又来电说她去炒股票了。她的心情当时很开朗,一个劲儿地和我开着玩笑,说假如她一不小心炒成了“资产阶级”,我们全家所有受苦受难的人都买幢别墅,我在心里笑着,仍旧平心静气地每晚去编书写字儿。我知道自己没有别的能耐,只能靠写字儿去给哥哥买那一砖一瓦,有一段时期,我的写作动机可能只有一个:挣钱。我也的确对得起良心对得起读者的情况下挣了一笔自认为很可观的钱,于是,我便给妹妹打电话,说两年的期限眼看快到,咱们该行动了,可妹妹说你知道不知道现在是熊市,不仅房子买不成就连股本也给套牢了,我叹息一声只得回到桌前继续写字儿。
然而,这种平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先是妻子遗失了公家的一笔巨款,无论在办案人员还是其他人的眼中,妻子都是被怀疑的第一对象。为了洗刷这种耻辱,妻子多次企图以自杀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以致我每天必须对她实行二十四小时的“监视”。我如今已无意对此事以及赔偿作出任何评说,但我的直觉告诉我,那个至今仍隐蔽着的大盗,或许脸上依旧堆满了笑容,觊觎着,正在寻找着另一个倒霉蛋儿。
也就是在这之后,我上了一趟庐山,且抽得一签,日:月落星稀,风生雨至。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抽签,当时只是觉得好玩,并未仔细研究签中谶语,更未品出其中的宿命味道。然而半年后当我接到妹妹车祸罹难的消息时,这八个字就变得有些狰狞可怖了。
我不否认,在妹妹突然离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精神几近崩溃。从小到大,我对她一直在行使着“父亲”的责任,她的每一步,都是在我的呵护中迈出的,在那些难熬的日子里,夜还未深,我便熄灭了那些曾经伴我静读的灯,在黑暗空落的房间里呆呆地坐着,直至天明。有时,我在微露的晨曦中睡上一会儿,便觉得很累,觉得身心已经成了一滩稀泥。我就这样断断续续地睡下去,被浓重的梦魇笼罩着。我的梦中总是飘荡着家乡的雪霁,就如日本画家东山魁夷笔下的那样明澈寒峻。一个阳光明媚的正午,我站在窗前望着楼下空寂的广场,那里每天都有一个老人在太阳底下坐着。他很老很老了,目光也像幽灵一样。他总是久久地凝视着天空,脸上的表情很神秘,他肯定是看到了什么,就如两千多年前楚国的屈子所看到的一样,只是他缄口不语。因而当他那弯曲的影子从这个广场上消失时,他也把他所看到的一切一同带走了。阳光依旧好。此刻,我知道在家乡那两株老榆树下还坐着我的老母亲和我的傻哥哥,他们在等着我去兑现我与妹妹所许下的诺言。
我开始清点我的所有,我知道我必须付上妹妹的那一份。妹夫冬波是个好人,他说等妹妹的抚恤金下来,就给哥哥买房子。可我怎能要这笔钱呢,那是妹妹的命啊!况且肇事的各方至今仍在扯皮推脱。冬波又说,那就等妹妹炒股的合伙人把钱送回来再买。我说你知道她的合伙人是谁么?人家若是有意,钱早就送回来了。于是冬波不语。于是冬波感叹:人呐!
我把买房款寄回老家的那天是个好天。我听着汇兑员在那几张单子上响亮地敲上邮戳时,心情一下子松弛下来。我看到妹妹坐着一架马车,回头冲我笑着,在烟尘中远去了。我在心里说:该歇歇了。
亲情就像一把伞,随时打开你都可以获得一方温馨的空间。
大兵
文/佚名
你参军那会儿,满脑子想的是要考上军事大学,或者立个三等功,捞个班长排长连长什么的,复员时好留在县城,不再回那个只长石头不长财富的穷山坳。
你奉命与部队赶来抗洪抢险。
你看到漫无边际的洪水心里吃了一惊。你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洪水,村庄房屋树木庄稼,在洪水的肆虐下显得那么脆弱和无奈。你只见过大山里的洪水,你对洪水有着刻骨的仇恨。
那年你和五岁的小妹在村边黑龙潭摸螃蟹,刚下过雨的黑龙潭潭边石头下随处都有螃蟹可捉。山洪狼一样扑来,小妹便被“狼”吃了。你吓得哇哇大哭。从此,你对洪水产生了一种积怨和仇恨。
你在护堤中表现非常优秀。百十斤沙袋扛起来飞一样跑。并一连扛了百多次。傍晚的时候,你才觉得疲劳,兵们都困得挤在车底打盹,你刚眯上眼睛,就看见久别的小妹向你微笑着跑来,胖胖的小脸两个深深的酒窝,羊角小辫高高地翘着,你向小妹奔去,小妹却忽然淹没进洪水中,小妹的两只小手在洪水里摇摆,像风中招展的旗帜,周围溅起一圈圈浑浊的浪花。你疯了一样扑过去,却掉进了无底的深潭,你惊出一身冷汗,醒来是一个梦。
你怎么也睡不着,总觉得小妹就在身边的洪水里。你悄悄爬起来,从背包里拿出手电,照照脚下的堤,又朝水里扫视,耳畔是骇人的水啸。
就在这一刻,你发现20米远的水面上有一只手在无力地挣扎,你惊呆了,你仿佛看到一面令旗,一面大声呼喊战友,一面跳进水中,来不及紧一紧身上的教生衣,你脑子里还是梦中落水的妹妹,你心里呼唤着:妹妹,哥救你来了,哥哥救你来了呵。
这儿的流水已不太湍急,你奋力划过去,却找不到那只手了,你哭一样死命地喊:“妹妹……”
突然,你看见一团漂动的黑发,你喊着“妹妹”游过去。
你抓住那团头发往上提,然而,你却被一双手死死地抱住,你怎么也挣不脱。你如坠了一块巨石一样,一点点往下沉。
是救生衣帮了你,是听到你的呼救赶来的巡堤战友救了你,你才没有和“妹妹”一起葬身水腹。
紧紧抱着你的,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子。
女子已经昏迷,战友用力掰开那一双洁白的手臂,一时无所适从。
你第一次看到女子的全部。你脸烫得发烧。你迅速脱下衣服裹在女子身上。你把女子头朝下扛在肩上,在战友们的护拥下,向临时搭起的帐篷诊所跑去。
战友们为你请功,你忽然泪流满面对班长和战友说:这是我妹妹,为不让妹妹今后的人生难堪,咱们谁也不要说……
有些人一生就为了一句话,有些人一辈子就为了一句承诺而生存,更有甚者是因为心中那份情而找到了自身存在的价值。
沉重的夜色
文/佚名
夜很静,宇宙也端庄起来了。
我陪着表弟默默地走在通往火车站的那条冷清而又狭长的柏油路上,心里很空旷。本来是可以坐车的,可表弟说想走走。于是就走走。
3天前接表弟电报,说是要来推销海蜇,还没等回话人就来了。表弟是很有出息的,十四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刚满6岁,人长得不算周正,可很神气。令我欣喜惊诧的是,他小小年纪竟能画出不错的画,况且艺术感觉很好。当时我曾预言,将来的表弟一定是位画家……
心里想着,就感到空气有些凝重,就感到脚步与路面接触的刹那间产生出了一种预感,人和车辆就显得毫无意义……
“从这里还准备上哪儿去?”我终于先开了口。
“去黄山看看,然后去九江……”
“不是表哥不帮你忙,实在是无能为力,你知道……”
“这没什么,我主要是想来看看你。”
“回去好好画你的画,多学点儿东西将来对你有用。”
表弟笑了,借着昏黄的路灯,我觉得表弟笑得有些特别。
“常在外边跑,舅妈会放心吗?”
“没什么,又不是一次两次了,家里我请了个佣人陪她……你有空可到我那里玩玩……”
我知道表弟话里的含义,可我不愿往深处想。
“现在的钱也不是那么好挣的,再说挣多了也未必是好事。”我正要把几个案子讲给他听,话还没出口就让他打断了。
“钱挣多了也未必是坏事。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真没想到这话出自表弟之口。这两天表弟一直说话不多,眼里时常闪出一种怪异的目光。虽然从外表看是一米七多的大男人,但在我眼里他还不成熟。我终归比他大十八岁。
“会跳舞吗?”
“不会。”
“打麻将?”
“白天工作,晚上家务,哪有那么多闲功夫。”
“你也该解放解放啦,让灵魂自由些。你看你过的,十多年机关,大学毕业,连个科级都没混上,工资一百六,够干什么的……”表弟声调缓缓的,说完转过脸看着我。
我觉得这气势很逼人,周围的沉静挟裹着路边树丛中透过的夜风让我喘不过气,眼前突然变得浑浊起来。我闭上双眼走了两步,睁开。盯着星光灿烂的夜空,仿佛盯着一块色彩斑澜的怪幕。我时常感到活得很累,也许属于我的只有搭上车坐到站。我心里想着,很难受,便轻轻地说了句:“慢慢……混吧。”
“其实当时我也不想经商,觉得面子上抹不开。”表弟见我不快,转了话题。“父亲病故,弟妹又小,母亲一个人的工资刚够吃喝。顶工后,厂里又不景气,三天两头放假,就琢磨着干点什么。开始卖点衣服,后来什么赚钱就干什么,再后来工作也辞了……”
“就这样混下去,老了怎么办?”
“我入了保险。”
“那你可不能出格。”
“犯法的事咱不干,凭本事吃饭。”
二十岁的表弟使我释然了。二十岁当时我懂什么?如果我现在二十岁……
“买手镯吗?”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儿从旁边突然问了一句,声音很恬淡。我愣住了,才意识到火车站就在眼前。我仔细瞧了瞧小女孩儿,衣着鲜艳,表情安然,目光愣愣地看着我和表弟。要是平时我定要多问上两句……表弟从小女孩儿手中拿过手镯,对着路灯看了看,没还价就要了一副。本来心情就沉重的我又添了一层迷惘。“这镯子最少赚八块。”表弟望着缓缓而去的小女孩儿对我说。我呆在那里……“走吧。”表弟拉了我一下。我和表弟又开始往前走。这时周身便有一种酥麻疲软的感觉。表弟妻去看夜市,可我一点兴趣也没有……
来到售票口,我急走几步向前买票,表弟一把拽住我:“我来吧。”
“让我来,表哥这点钱还是有的。”
表弟笑了,退到一边。票买了,离开车还有段时间。表弟把我带到僻静处,从夹克衫里摸出一沓票子。
如果把成功比作罗马,那么我们就可以得出结论,成功之路不只有一条,人不需要固执地在一条路上挣扎。
“这是给你的,两千块,给孩子买个电子琴、学习机……我想他应该成为艺术家或者画家……”
表弟动了感情,我心里也阵阵涌动,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传遍全身。我看着表弟真诚恳切的样子,眼里直发涩。
“这钱我不能要,你挣钱不易。”
“嫌少?”
“不是。”
表弟把钱硬塞在我手里:“说句实话,我现在挣的钱三辈子也花不完,再说我就你这么一个表哥……”
一声长鸣送走了表弟,列车渐渐驶入浓密的黑夜……回来的路上,我情愿走着。走着,又看到那个兜售手镯的小女孩儿。呆呆地看一会儿,又走……一个人默默走在这条冷清而又狭长的柏油路上。夜色沉重得像刚刚被湿墨渲染过,星星闪着清冷的光。我突然感到脚下的路如同自己,每时每刻都准备承载着什么。承载着什么?我一路思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