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叫我眼前一黑。我推着车挤出人群,骑回了矿上。背后也许有一千只手向我的脊梁骨指指戳戳。我把车锁在紧挨矿山家属房道边那个小石砬子下头,爬了上去。
我躺下了。这个时候只想保持这个姿势。
稠李花开得像马上要扑锅的羊奶。花枝情意绵绵俯身盖住了我。有了小风掀动花枝儿,蓝天的碎块在浓羊奶的泡沫似的白花中变化形状。花瓣儿抚慰似的落下来盖在我的身上。
远远地,镇上的喧闹声大了,又小了。哥现在该是还活着,也许已经上了车,正在被押赴河滩执行的路上。
哥呀!就在那个河滩上,咱们一块筑过一个大碉堡,有门儿,有窗户……咱们打着明子抓过一大桶喇蛄,叫娘给做了那么些喇蛄豆腐……涨水的时候,咱俩在那儿捞的木头也是比谁家孩子捞得都多……“遗产?”如今你没有了,我要遗产干什么?除了叫你伤透了的那颗心,咱妈有遗产吗?
头一歪,对面坡上玉兰嫂子的坟就浮在我的泪水里。嫂子!我犯了过失挨妈叫骂的时候,就盼着你出来。你的房门“呀”地一响,妈就熄火了。你在我旁边蹲下,悄悄儿说:“下回白(别)淘气了,还不溜起来给咱妈赔不是去?”你是哪儿的人来着,把“别”说成“白”,不像管教人,倒像求告人,由不得我不听,也由不得妈不听,我听见你悄悄跟妈说:“再往后白叫二娃子跪了,男儿膝下有黄金!”……你给我做的书包还好好的呢,你给我裁的衬衣还好好的呢,你甩连枷打豆子的声音好像还在屋后小场院上响着呢,我生病时你给我端到床头的热羊奶还没凉呢……怎么就把你没了呢!
这一切都是谁安排好的呢?怎么又偏是哥狠心把你害了呢?怎么过了一年我偏就考上T市师范和小崔成了上下铺呢?怎么哥偷刮了人家托他捎给猎户老崔那瓶药野鸡的氰化钾,事隔了两年之后偏又让小崔讲给了我呢?老崔头一定是有意露给我听的。也许要看我敢不敢大义灭亲?也许想让我知道是他的沉默搭救我哥一条命?也许就是可怜玉兰嫂子,不甘心看着她沉冤不能大白?是了,这个案情,一对上玉兰嫂子“吃打虫药”中毒的时间和她老公的名字,对于他,就比一加一等于二还简单……
小崔也爬上砬子来,和我并排躺下了。
砬子上静得好像已经听到刑车轮子碾压河滩的声音。
“饭盒没带回来。”他说。我才想起,早晨娘煮好的饺子是叫他送去的,收尸的事儿,也托给了他爹,猎户老崔。
娘已经好几天没说一句话了。从娘答应我去报案起,娘就一天比一天瘦。体格那么硬实的人,现在,比筷子只多了一口气。公安开棺验尸那天,只有我跟娘知道,哥偏又把他那个女的带回家来,又喝酒又唱歌,还跟娘商量结婚的事儿!他走后,我跟娘对着坐了一宿。娘哭着说,你哥脸上已经有鬼影子了……哥呀哥,你害了玉兰嫂子,害了我和娘,你自己又得到了什么?
“他还是什么也没说?”我到底忍不住了。
“说了,他说他没活够。”
白白的稠李花间,倏地现出玉兰嫂子笑盈盈的模样,她垂着两根长辫子,毛嘟嘟的睫毛闪了两闪。哥,你是什么鬼迷了心窍?你那个“现代派”妇给我玉兰嫂子提鞋也不配!
“还这么自私!还这么自私!他没活够,难道我玉兰嫂子活够了?”我爬起来喊。一地雪白的稠李花瓣静静地沉默。
小崔也爬起来叹气说:“人家看守也是这么说。”
他又道:“跟你说,我爹昨儿晚上也哭了。他说他对不住你们家,不告诉你野鸡药的事你们一家三口活得好好的,可是他实在没办法,良心是块炭。不说吧,让良心煎熬死的就是他。两年多,他人都快闷魔障了,就算他给煎熬死,临了他还是得说出来。”
雪白的稠李花不言不语地听着,像要扑锅的羊奶似的罩在我们头上。
河滩方向,传来了那声枪响。
当亲情与法律相碰撞,当感情与理智撞头,人就面临着选择的矛盾。是情,是理,还是法?
我的接线员朋友
文/佚名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家楼梯平台处的墙上,钉着一个木盒子,磨得发亮的电话听筒挂在盒子的一侧。我还记得那电话号码——105。那时,我太小,根本够不到电话,每当妈妈打电话时,我常常迷惑地站在一旁听着。一次,她抱着我与出差的爸爸通了电话。嘿,那真是妙极了!
不久,在这奇妙的电话机里,我发现了一个神奇的人,她的名字叫“问讯处”。她什么事情都知道。妈妈可以向她询问其他人的电话号码;家里的钟停了,她很快就能告诉我们准确的时间。
一天,妈妈去邻居家串门,我第一次独自体验了这听筒里的神灵。那天,我在地下室里玩弄着工具台上的工具,一不小心,手指被锤子砸了一下。当时真是痛极了,但哭是不管用的,因为没有人在家,没有人同情我。我在屋子里踱着,吮着砸疼了的手指。这时,我想起了楼梯那里的电话。我很快将凳子搬到平台上,然后爬上去,取下听筒,放在耳边。
“请找问讯处。”我对着话筒说道。
“我是问讯处。”随即,一个细小、清晰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
“我砸痛了手指……”突然,我对着听筒恸哭起来。由于有了听众,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你妈妈不在家吗?”听筒里传来了问话声。
“家里就我一个人。”我哭着说。
“流血了吗?”
“没有。我不小心被锤子砸伤了手指。”
“你能打开冰箱吗?”
“可以的。”
“那你切下一小块儿冰来放在手指上,这样,就不疼了。不过用碎冰锥的时候可要小心些。好孩子,别哭了,不久就会好的。”
此后,我向“问讯处”问各种各样的问题。我问她地理,她就告诉我费城在哪里,奥里诺科河——一条富有浪漫色彩的河在哪里。我想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去这些地方探险。她教我简单的算术,还告诉我,那只我前天才捉到的心爱的花栗鼠应该吃水果和坚果。
一次,我家的宠物金丝雀贝蒂死了。我把这个令我悲伤的消息告诉了“问讯处”。她听后,讲了些安慰我的话。可这并未使我感到宽慰。为什么一个能唱动听的歌、能给我们全家带来欢乐的鸟儿,竟这样离我而去了呢?
她一定是猜透了我的心思,于是轻柔地说:“保罗,记住,还有另外一个世界,它还是可以在那儿唱歌。”
听了这话,我心里总算好受了些。
所有这些事情都是发生在西雅图附近的一个小镇上。后来,我9岁时,我们全家搬到了波士顿,可我却仍然非常想念那位曾给我巨大帮助的“问讯处”朋友。然而,她只归于远方老家的那只木盒子。对于现在大厅桌子上的那台新电话机,我从未想过要去用用它。
步入少年时期后,童年谈话时的记忆一直萦绕着我。每当我有疑问时,就常常回忆起以往那种悠然的心境,因为我知道我随时可以从“问讯处”那里得到答案。我非常感激她,她是那么有耐心,那么善解人意。为了一个小孩子,她居然不惜浪费那么多的时间!
一晃几年过去了。一次我去学院上课,飞机在西雅图降落。由于等候换机有半个小时左右的余暇,我就给住在那里的姐姐通了15分钟的电话。接着,如同中了魔似的,我拔通了家乡的接线处号码——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突然,我又奇迹般地听到了我非常熟悉的那轻柔、清晰的声音:“我是问讯处。”
我有些不由自主地问道:“你能告诉我,‘fix’这个单词怎么拼写吗?”
一阵长时间的静寂后,接着传来了十分柔和的声音:“我猜想,你的手指现在已经愈合了吧?”
“啊,还是你。”我笑了,“你可否知道在那段时间里,你在我心目中有多么重要?”
“我想,你是否也知道,你在我心目中又是多么重要吗?我没有孩子,我常常期待着你的电话。保罗,我有些傻里傻气,是吧?”
一点也不傻,但是我没有说出口。我只是告诉她,这些年时常想念她,并问她我能否在这一学期结束后,回来看望姐姐时再给她打电话。
“请来电话吧,就说找萨莉。”
“再见,萨莉。如果我再得到花栗鼠,我一定会让它吃水果和坚果的。”
“对,我希望有一天你会去奥里诺科河的。再见,保罗。”
三个月过后,我又回到了西雅图机场,然而,电话里传来的竟是一个陌生的声音。我告诉她,我要找萨莉。
“你是她的朋友?”
我说:“是的,一个老朋友。”
“那么,很遗憾地告诉你,萨莉一个多月前不幸去世了。过去几年里,她一直患病在身,只是时断时续地在这儿上班。”
当我刚要挂上电话,她又说:“哦,等等,你是不是叫维里厄德?”
“是的。”
“萨莉给你留了个字条。”
“写的是什么?”我急于想知道她写了些什么。
“我念给你听,‘告诉他,我仍要说,还有另外一个世界,它还是可以在那儿唱歌。他会明白我的意思的。’”
我谢过接线员后,挂上了电话。是的,我的确明白萨莉的意思。
每当我有疑问时,就常常回忆起以往那种悠然的心境,因为我知道我随时可以从“问讯处”那里得到答案。我非常感激她,她是那么有耐心,那么善解人意。
沉默是金
文/佚名
他念初三,隔着窄窄的过道,同排坐着一个女生,她的名字非常特别,叫冷月。冷月是个任性的女孩儿,白衣素裙,下巴抬得高高的,有点拒人千里。冷月轻易不同人交往,有一次他将书包甩上肩时动作过大了,把她漂亮的铅笔盒打落在地,她拧起眉毛望着不知所措的他,但终于抿着嘴没说一句不中听的话。
他对她的沉默心存感激。
不久,冷月住院了,据说她患的是肺炎。男生看着过道那边的空座位上的纸屑,便悄悄地捡去扔了。
男生的父亲是肿瘤医院的主治医生,有—天回来就问儿子认识不认识一个叫冷月的女孩儿,还说她得了不治之症,连手术都无法做了,唯有等待,等待那最可怕的结局。
以后,男生每天都把冷月的空座位擦拭一遍,但他没对任何人透露这件事。
3个月后,冷月来上学了,仍是白衣素裙,只是脸色苍白。班里没有人知道真相,连冷月本人也以为诊断书上仅仅写着肺炎。她患的是绝症,而她又是忧郁脆弱的女孩儿,她的父母把她送回学校,是为了让她安然度过最后的日子。男生变了,他常常主动与冷月说话,在她脸色格外苍白时为她倒来热水;在她偶尔哼一支歌时为她热烈鼓掌;还有一次,听说她生目,他买来贺卡动员全班同学在卡上签名。
大家议论纷纷,相互挤眉弄眼说他是冷月的忠实的骑士,冷月得知后躲着他。可他一如既往,缄口为贵,没有向任何人透露一点风声。因为那消息若是传到冷月耳里,准是杀伤力很大的一把利刃。
这期间,冷月高烧过几次,忽而住院,忽而来学校,但她的座位始终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大家渐渐习惯了他对冷月异乎寻常的关切以及温情。
直到有一天,奇迹发生了。冷月体内的癌细胞突然找不到了,医生给她新开了痊愈的诊断,说是高烧在非常偶然的情况下会杀伤癌细胞,这种概率也许是十万分之一,纯属奇迹。这时,冷月才知道发生的一切,才知道邻桌的他竟是她的主治医生的儿子。
冷月给男生写了一张条子,只有6个字:谢谢你的沉默。男生没有回条子,他想起以前那件小事上她的沉默……
男生变了,他常常主动与冷月说话,在她脸色格外苍白时为她倒来热水;在她偶尔哼一支歌时为她热烈鼓掌;还有一次,听说她生日,他买来贺卡动员全班同学在卡上签名。
我所见的叶圣陶
文/佚名
我第一次与圣陶见面是在民国十年的秋天。那时刘延陵兄介绍我到吴淞炮台湾中国公学教书。到了那边,他就和我说:“叶圣陶也在这儿。”我们都念过圣陶的小说,所以他这样告我。我好奇地闻道:“怎样一个人?”出乎我的意外,他回答我:“一位老先生哩。”但是延陵和我去访问圣陶的时候,我觉得他的年纪并不老,只那朴实的服色和沉默的风度与我们平日所想象的苏州少年文人叶圣陶不甚符合罢了。
记得见面的那一天是一个阴天。我见了生人照例说不出话;圣陶似乎也如此。我们只谈了几句关于作品的泛泛的意见,便告辞了。延陵告诉我每星期六圣陶总回用直去;他很爱他的家。他在校时常邀延陵出去散步;我因与他不熟,只独自坐在屋里。不久,中国公学忽然起了风潮。我向延陵说起一个强硬的办法;——实在是一个笨而无聊的办法!——我说只怕叶圣陶未必赞威。但是出乎我的意外,他居然赞成了!后来细想他许是有意优容我们吧;这真是老大哥的态度呢。我们的办法天然是失败了,风潮延宕下去;于是大家都住到上海来。我和圣陶差不多天天见面;同时又认识了西谛、予同诸兄。这样经过了一个月;这一个月实在是我的很好的日子。
我看出圣陶始终是个寡言的人。大家聚谈的时候,他总是坐在那里听着。他却并不是喜欢孤独,他似乎老是那么有味地听着。至于与人独对的时候,自然多少要说些话;但辩论是不来的。他觉得辩论要开始了,往往微笑着说:“这个弄不大清楚了。”这样就过去了。他又是个极和易的人,轻易看不见他的怒色。他辛辛苦苦保存着的《晨报》副张,上面有他自己的文字的,特地从家里捎来给我看;让我随便放在一个书架上,给散失了。当他和我同时发现这件事时,他只略露惋惜的颜色,随即说:“由他去末哉,由他去末哉!”我是至今惭愧着,因为我知道他作文是不留稿的。他的和易出于天性,并非阅历世故,矫揉造作而成。他对于世间妥协的精神是极厌恨的。在这一月中,我看见他发过一次怒;——始终我只看见他发过这一次怒一那便是对于风潮的妥协论者的蔑视。
风潮结束了,我到杭州教书。那边学校当局要我约圣陶去。圣陶来信说:“我们要痛痛快快游西湖,不管这是冬天。”他来了,教我上车站去接。我知道他到了车站这一类地方,是会觉得寂寞的。他的家实在太好了,他的衣着,一向都是家里管。我常想,他好像一个小孩子;像小孩子的天真,也像小孩子的离不开家里人。必须离开家里人时,他也得找些熟朋友伴着;孤独在他简直是有些可怕的。所以他到校时,本来是独住一屋的,却愿意将那间屋做我们两人的卧室,而将我那间做书室。这样可以常常相伴;我自然也乐意,我们不时到西湖边去;有时下湖,有时只喝喝酒。在校时各据一桌,我只预备功课,他却老是写小说和童话。初到时,学校当局来看过他。第二天,我问他:‘要不要去看看他们?”他皱眉道:“一定要去么?等一天吧。”后来始终没有去。他是最反对形式主义的。
那时他小说的材料,是旧目的储积;童话的材料有时却是片刻的感兴。如《稻草人》中《大喉咙》一篇便是。那天早上,我们都醒在床上,听见工厂的汽笛;他便说:“今天又有一篇了,我已经想好了,来的真快呵。”那篇的艺术很巧,谁想他只是片刻的构思呢!他写文字时,往往拈笔伸纸,便手不停挥地写下去,开始及中间,停笔踌躇时绝少。他的稿子极清楚,每页至多只有三五个涂改的字。他说他从来是这样的。每篇写毕,我自然先睹为快;他往往称述结尾的适宜,他说对于结尾是有些把握的。看完,他立即封寄《小说月报》;照例用平信寄。我总劝他挂号;但他说:“我老是这样的。”他在杭州不过两个月,写的真不少,教人羡慕不已。《火灾》里从《饭》起到《风潮》这七篇,还有《稻草人》中一部分,都是那时我亲眼看他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