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古文观止鉴赏(中华古文化经典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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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唐文(5)

去年春天,我也曾经有一次拜见过您。您的容颜多么温和啊,犹如欢迎新结识的朋友;您说话滔滔不绝,仿佛是很同情我处境困窘。我离开之后心中十分欢喜,把当时的情形告诉别人。后来,我到东京接妻小,又不能继续经常拜见。等到回来时,我也曾有一次拜见您。您的神情冷漠,好像是不能体察我的愚忠;您沉默寡言,好像不能领会我的心情。我离开之后心中惶恐不安,于是不敢再来进见。

如今我才突然明白,幡然懊悔,心中思忖:”您的神情冷漠,是对我没有继续来您家里生气;您沉默寡言,正是向我表示您心中的这种意思。我因迟钝而受到责备,是不能逃避的。我不敢立即来拜见,特地写书信陈说原由,并献上近年所作的《复志赋》等文章十篇,作为一卷,在卷轴上标了字。《送孟郊序》一篇,是用生纸写的,没有加以装饰,涂抹和添字的地方各篇都有,因为急于给自己解释并谢罪,不能等到重新抄写。阁下领会我的心意,谅解我的礼节不周的地方吧。“

韩愈惶恐,再拜。

应科目时与人书韩愈

【导读】

本文是韩愈在唐德宗贞元九年(793)参加礼部博学宏词科考试时,写给韦舍人希望得到引荐的一封书信。

应科目,即参加科举考试。唐代设科取士,有秀才、明经、进士、明法、明字、明算等科,名目繁多,故称”科目“。

全篇本为干谒之作,但文笔曲折含蓄,比喻生动贴切;”命“与”非命“,”哀“与”不哀“,反复腾挪言说;给人以不卑不亢、酣畅纵恣之感。就总体而论,本文一洗寻常干谒之作的卑弱格调,感慨遥深,才情横溢,不失为一篇明志言情的上乘之作。

月日,愈再拜。

天池之滨[1],大江之濆[2],曰有怪物焉,盖非常鳞凡介之品汇匹俦也[3]。其得水,变化风雨,上下于天不难也。其不及水,盖寻常尺寸之间耳[4],无高山、大陵、旷途、绝险为之关隔也,然其穷涸,不能自致乎水,为摈獭之笑者盖十八九矣[5]。

如有力者,哀其穷而运转之,盖一举手一投足之劳也。然是物也,负其异于众也,且曰:”烂死于沙泥,吾宁乐之。若俯首帖耳、摇尾而乞怜者,非我之志也。“是以有力者遇之,熟视之若无睹也。其死其生,固不可知也。

今又有有力者当其前矣,聊试仰首一鸣号焉,庸讵知有力者不哀其穷,而忘一举手一投足之劳,而转之清波乎?其哀之,命也;其不哀之,命也;知其在命而且鸣号之者,亦命也。

愈今者,实有类于是。是以忘其疏愚之罪,而有是说焉。阁下其亦怜察之。

【注释】

[1]天池:《庄子》寓言中的南海。[2]濆(kuì):水边。[3]介:甲。汇:类。匹俦(chóu):相比。[4]寻常:指很近的距离,按古代长度单位,八尺为一寻,二寻为一常。[5]摈獭(bīntǎ):獭,水中的动物,食鱼为主,又称水獭。摈,小水獭。

【译文】

某月某日,韩愈再拜。

天池水边,大江滩头,说是有种奇怪的动物,不是一般的鳞甲动物可比的。它得到水,变化风雨,上天下地都不难。一旦它离开了水,活动范围就只有一丈左右而已,虽然没有高山大岭、旷远的道路、险峻的地势阻隔它,但是它被困在干涸的地方,不能自己到达水中,因此常常受到大大小小的水獭嘲笑。

假使有一个有力量的人,同情它的困境而把它转运到水里去,只需单一举手,动一动脚的劳动。但是,这怪物却因它与众不同而自负,还说:”就是烂死在泥沙之中,我也乐意这样,像那些俯首贴耳、摇尾乞怜之类,不是我的意愿。“所以,有力的人遇到它,竞熟视无睹。它是死是生,实在还不可预料。

现在又有一个有力的人处在它的面前,它姑且尝试着抬起头来鸣叫一声,哪里知道有力的人会不会同情它的困境,而不计较举手动脚之劳,把它转运到清水中去呢?同情它,是命中注定的;不同情它,也是命中注定的;知道这都是命中注定的还要向他鸣叫,也是命中注定的。

我如今的境况,实在和这怪物相似。因此忘记了自己粗疏愚笨的罪责,发表了这样的议论。还望阁下同情体察。

送孟东野序韩愈

【导读】

这是韩愈为孟郊去江南就任溧阳县尉而作的一篇赠序。孟郊(751~814),字东野,中晚唐著名诗人,一生处于贫寒境地,四十六岁才中进士,四年后被选为溧阳县尉,郁郁不得志,韩愈写了这篇赠序送他。文中充满着对孟郊的同情和对当权者的不满。

全文论证的结果,似乎归结于天命。其实,这只是一种委婉其辞的含蓄表达而已。针对孟郊“善鸣”而终生困顿的遭遇,作者表面上说是天意所决定的,实则是指斥当时的社会和统治者不重用人才,切莫误认为韩愈是在宣扬迷信。

文章屡用排比句式,抑扬顿挫,波澜层叠,气势奔放;而立论卓异不凡,寓意深刻;不愧是论说文中的佳作。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其跃也,或激之;其趋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乐也者,郁于中而泄于外者也,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者[1],物之善鸣者也。维天之于时也亦然,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是故以鸟呜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四时之相推夺[2],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

其于人也亦然,人声之精者为言,文辞之于言,又其精也,尤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其在唐、虞、咎陶、禹[3],其善鸣者也,而假以鸣。夔弗能以文辞鸣[4],又自假于韶以鸣[5]。夏之时,五子以其歌鸣[6]。伊尹鸣殷[7]。周公鸣周[8]。凡载于《诗》、《书》六艺[9],皆鸣之善者也。周之衰;孔子之徒鸣之,其声大而远。传曰:“天将以夫子为木铎[10]。”其弗信矣乎?其末也,庄周以其荒唐之辞鸣[B11]。楚,大国也,其亡也,以届原鸣。臧孙辰、孟轲、荀卿,以道鸣者也[B12]。杨朱、墨翟、管夷吾、晏婴、老聃、申不害、韩非,慎到、田骈、邹衍、尸佼、孙武、张仪、苏秦之属,皆以其术鸣。秦之兴,李斯鸣之。汉之时,司马迁、相如、扬雄,最其善鸣者也。其下魏晋氏,鸣者不及于古,然亦未尝绝也。就其善者,其声清以浮,其节数以急[B13],其辞淫以哀,其志驰以肆,其为言也乱杂而无章。将天丑其德莫之顾邪?何为乎不鸣其善鸣者也?

唐之有天下,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皆以其所能鸣。其存而在下者,孟郊东野始以其诗鸣[B14],其高出魏晋,不懈而及于古,其他浸淫乎汉氏矣。从吾游者,李翱、张籍其尤也[B15]。三子者之鸣信善矣。抑不知天将和其声而使鸣国家之盛邪?抑将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而使自鸣其不幸邪?三子者之命,则悬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东野之役于江南也,有若不释然者[B16],故吾道其命于天者以解之。

【注释】

[1]金、石、丝、竹、匏、土、革、木:传统乐器的制作材料,用来代指各类乐器。[2]推夺:推移变化。敚:同“夺”。[3]咎陶(gāoyáo):一作皋陶,又作咎繇,相传为虞舜的臣,为舜掌司法造律立狱。[4]夔(kuí):虞舜时的乐官。[5]韶:夔所作的乐曲名。[6]五子:夏朝国君太康的五个弟弟。[7]伊尹:殷代贤相。[8]周公:西周初年的政治家,姓姬,名旦,制作礼乐,创立了一套统治国家的礼乐制度。[9]六艺:指《诗经》、《尚书》、《易》、《礼》、《乐》、《春秋》六经。[10]木铎:木舌的铃。[B11]庄周:战国时期著名思想家,道家代表人物。荒唐:广大无边的样子。[B12]臧孙辰:臧孙,复姓,名辰。即春秋时期鲁国大夫臧文仲。荀卿:名况,战国时期赵国人,为战国后期儒家大师。[B13]数(shuò):频繁,密。[B14]孟郊东野:孟郊,字东野。唐朝湖州武康(今浙江省武康县)人,唐朝著名诗人,一生很不得志。[B15]李翱:字习之,韩愈的弟子。张籍:字文昌,苏州人,韩愈的学生,擅长乐府。[B16]不释:指心放不开,即郁郁不乐的意思。

【译文】

大凡东西不平衡时,就要发出响声。草木本无声音,风吹动它们就发出声音。水本无声音,风振荡它就发出声音。水沸腾起波浪,是因为受到激扬;水流得迅疾,是因为水道狭窄形成阻塞:水的沸腾,是因为用火来烧它。金属、石头本无声音,是因为敲打它们而发出声音。人们发表言论也是这样,是因为心中有不得已的感情激发而发表言论。他们的歌咏是因为有所思虑,他们的哭泣是因为有所感怀。凡是从口中发出而成为声音,大概都是有所不平吧!

音乐是郁结于心的感情抒发出来的,选择了那些善于发声的东西而借助它们来发出声音。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种乐器,是器物中最善于发声的。自然界对于四时也是如此,选择了善于发声的东西而借助它们发出声音。所以,春天用鸟来发出声音,夏天用雷来发出声音,秋天用虫发出声音,冬天用风发出声音。四时的推移变化,大概也必定有不平之处吧!

对于人来说也是如此,人声音的精华是语言,对语言来说,文辞又是精华,更要选择善于表达的人而借助于他们来发表议论。在唐尧、虞舜的时代,咎陶和大禹是善鸣的人,就借助他们来发表议论。夔不能用文辞来发表议论,又自己借韶乐来抒发感情。夏朝的时候,太康的五个弟弟作《五子之歌》而鸣。伊尹鸣于殷代。周公鸣于周朝。凡是记载在《诗经》、《尚书》等六部经书中的文辞,都是言论中的优秀者。周朝衰微,孔子那样的人发表议论,他们的言论声音宏大,流传久远。《论语》说:“上天要把孔子作为百姓之师啊。”难道不正是确实这样的吗?周朝末年,庄周以他汪洋恣肆的文辞而鸣。楚国是一个大国,在它灭亡之际,以屈原而鸣。臧孙辰、孟轲、荀卿,以他们的学说而鸣。杨朱、墨翟、管夷吾、晏婴、老聃、申不害、韩非、慎到、田骈、邹衍、尸佼、孙、武、张仪、苏秦一班人,都以他们的策略主张而鸣。秦的兴起,李斯为它而鸣。汉朝的时候,司马迁、司马相如、扬雄,是最善于以文辞而鸣的人。以后魏晋时,发表议论的人比不上古代,但还未曾断绝。就其中的优秀者而论,他们的声音清丽而浮夸,节奏繁密而急促,辞句淫靡而哀伤,感情松弛而放荡,著作杂乱而无章。大概是上天认为那个时代德行丑恶而不加以眷顾吧?不然,为什么不让那些善鸣的人来鸣呢?

唐朝得到天下以后,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都以他们各自的才能而鸣。那些活着而处于下位的人中,孟东野开始以诗歌而鸣,他的诗歌超出魏、晋时代,有些经过不懈的努力,可以达到古代的水平,其余的也接近汉代诗歌的水平了。跟从我学习的人中,李翱、张籍是最杰出的。孟东野、李翱、张籍三人的诗文确实优秀啊。不知道是上天将使他们的声音谐和,让他们为国家的兴盛而鸣呢?还是将使他们受穷挨饿,心情愁苦,而让他们为自己的不幸而鸣呢?这三个人的命运,就取决于上天了。那么他们处在高位有什么可欢喜的呢?沉沦于下位又有什么可悲愁的呢?东野这次到江南就职,仿佛有些失意的样子,所以我说命运取决于上天,以此来宽解他。

送李愿归盘谷序韩愈

【导读】

这是韩愈写给友人李愿因求仕不得而归隐盘谷的一篇赠序。李愿“不遇于时”,要到盘谷去隐居。这时韩愈担任太学四门博士,也不得志,所以序中极力赞美隐居的清高,称道隐居的乐趣,甚至表示自己也要去做隐士。而文章的精华在于:把当时官场的得意者和拼命钻营者的丑态,刻画得淋漓尽致,揭露了封建统治阶级的荒淫腐败黑幕。

文章骈散交融,警句迭出,“行文洋洋,藏蓄不露”,抒情意味较浓。

太行之阳有盘谷。盘谷之间,泉甘而土肥,草木丛茂,居民鲜少。或曰:“谓其环两山之间,故曰盘。”或曰:“是谷也,宅幽而势阻[1],隐者之所盘旋[2]。”友人李愿居之[3]。

愿之言曰:“人之称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泽施于人,名声昭于时。坐于庙朝,进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其在外,则竖旗旄[4],罗弓矢,武夫前呵,从者塞途,供给之人,名执其物,夹道而疾驰。喜有赏,怒有刑。才俊满前[5],道古今而誉盛德,入耳而不烦。曲眉丰颊。清声而便体[6],秀外而惠中[7],飘轻裾[8],翳长袖[9],粉白黛绿者[10],列屋而闲居,妒宠而负恃,争妍而取怜。大丈夫之遇知于天子,用力于当世者之所为也。吾非恶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穷居而野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B11]。采于山,美可茹[B12];钓于水,鲜可食。起居无时,惟适之安。与其有誉于前,孰若无毁于其后;与其有乐于身,孰若无忧于其心。车服不维[B13],刀锯不加,理乱不知[B14],黜陟不闻[B15]。大丈夫不遇于时者之所为也,我则行之。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之途,足将进而趑趄[B16],口将言而嗫嚅[B17],处污秽而不羞,触刑辟而诛戮,侥幸于万一,老死而后止者。其于为人贤不肖何如也?”

昌黎韩愈闻其言而壮之,与之酒,而为之歌曰:“盘之中,维子之宫;盘之:七,可以稼;盘之泉,可濯可沿;盘子阻,谁争子所?窈而深,廓其有容;缭而曲,如往而复[B18]。嗟盘之乐兮,乐且无央[B19]!虎豹远迹兮,蛟龙遁藏;鬼神守护兮,呵禁不祥。饮且食兮寿而康,无不足兮奚所望[B20]?膏吾车兮秣吾马[B21],从子于盘兮,终吾身以徜徉。”

【注释】

[1]宅幽:地方很幽静。宅,位置、环境。势阻:形势很险要。[2]盘旋:逗留往来。[3]李愿:住在盘谷的一位隐士,称为盘谷子,生平不详。[4]竖:立。旗旄(máo):旗帜。旄,旗的一种,旗杆上附有牦牛尾或鸟的羽毛。[5]才俊:才能出众的人。峻,同“俊”。[6]便(pián)体:美好的体态。[7]惠:通“慧”,聪敏。[8]裾(jú):衣襟。[9]翳(yì):遮蔽。[10]粉白黛绿:形容女子打扮得娇艳妩媚。黛,画眉的青黑色颜料。[B11]濯(zhuó):洗。[B12]茹(rú):吃。[B13]车服:官员坐的车子和穿的衣服。[B14]理乱:治乱。因为避唐高宗李治的名讳,所以,说“理乱”。[B15]黜(chù):降。陟(zhì):升。[B16]趑趄(zījū):进退迟疑不决。[B17]嗫嚅(nièrú):想说话又说不出口的样子[B18]如往而复:好像走过去了,又绕了回来。[B19]央:穷尽。[B20]奚所望:巴望什么。[B21]膏:油脂,这里指用油脂“涂”。秣(mò):喂牲口。

【译文】

太行山的南面有一个盘谷。盘谷中间,泉水甘美,土地肥沃,草木茂盛,居民稀少。有人说:“因为它环绕在两山之间,所以叫盘谷。”有人说:“这个山谷,地方幽静而形势险要,是隐士盘桓的地方。”我的朋友李愿就住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