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道德高尚的人,他的处世方法有三种:一是蒙受患难而仍能坚持正道,二是把法典传授给圣君,三是教化人民。殷代有个仁人叫箕子,他确实是具备了这些处世之道而立身于世的。所以孔子在阐述六经大义时,曾特别深情地提到他。
在纣王当政的时候,大道颠倒混乱,上天的震怒不能引起他的警戒,圣人的话对他也不起作用。在这种情况下,臣下冒死进谏,确实是够仁爱了,但是对延续殷商的国运没有什么益处,所以箕子不这样做。托身于新的王朝以保存殷商的宗祀,也确实是够仁爱了,但这等于参与了灭亡自己国家的行动,所以箕子不忍心这样做。这两条道路,都有人走过了。因此,箕子保持了自己的明智,与纣王周旋;隐藏起自己的谋略,暂且忍受被囚禁、做奴隶的屈辱;处于黑暗的环境中而不走邪路,跌倒了仍努力向前。所以《易经》中说:”箕子处于不能显其明智的环境中。“但他却能在蒙受患难时坚持正道。等到天运改变、商灭周兴以后,周用正道教化人民,箕子便献出他那宏伟的大法,因而成为圣君的老师,周人因此得以整顿伦常纲纪,建立国家的典章制度。所以《尚书》中说:”因为箕子归来,才作了《洪范》这部著作。“这就是把法典传授给圣君。
等到箕子在朝鲜受封以后,他便推行王道教化人民,人不分尊卑,居无论远近,都不能例外,以此来延续殷商的宗祀,使边远地区的少数民族和华夏民族相同。这就是用王道教化人民。大致这些处世原则,都集中体现在箕子的身上,无论天地如何变化,他始终能坚持正道,他真是一位伟大的人啊!
唉!当周朝还没有建立,殷商还没有灭亡的时候,比干已死,微子也已经离去。假使纣王还没有恶贯满盈而自己死去,他的儿子武庚想发动叛乱以图谋复辟,这时国内没有贤明的人,谁来辅佐治理呢?这本来是人事中可能出现的情况。那么先生忍辱负重地这样做,大概是想在这方面有所作为吧?
唐朝某年,在汲郡建了一座箕子庙,每年按时祭祀。我钦佩先生的行为独能列于《周易》的卦象中,便写了这篇颂辞。
捕蛇者说柳宗元
【导读】
本文为作者谪居永州时作。通过对三代以捕蛇为业的蒋氏一家及其乡邻的悲惨遭遇的描述,揭示了沉重的赋税、徭役带给农民的巨大灾难,控诉了唐代中期政治腐败、横征暴敛、民不聊生的残酷现实,说明革除弊政、减轻赋役的必要,表达了作者对民情的深切关心。文章深沉曲折,波澜起伏,通过叙述异蛇之毒,捕蛇之险,官吏征蛇之狠,最后点出”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的主题思想,有着强烈的感染力量。
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1]。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然得而腊之以为饵[2],可以已大风、挛腕、瘘、疠[3],去死肌,杀三虫[4]。其始,太医以王命聚之,岁赋其二[5];募有能捕之者,当其租入。永之入争奔走焉。
有蒋氏者,专其利三世矣[6]。问之,则曰:”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今吾嗣为之十二年[7],几死者数矣。“言之,貌若甚戚者。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8]?余将告于莅事者[9],更若役,复若赋,则何如?“蒋氏大戚,汪然出涕曰[10]:”君将哀而生之乎?则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复吾赋不幸之甚也。向吾不为斯役,则久已病矣[B11]。自吾氏三世居是乡,积于今六十岁矣,而乡邻之生日蹙[B12],殚其地之出[B13],竭其庐之人,号呼而转徙,饥渴而顿踣[B14],触风雨,犯寒暑,呼嘘毒疠[B15],往往而死者相藉也[B16]。曩与吾祖居者[B17],今其室十五一焉;与吾父居者,今其室十无二三焉;与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无四五焉。非死则徙尔。而吾以捕蛇独存。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B18],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吾恂恂而起[B19],视其缶[B20],而吾蛇尚存,则弛然而卧[B21]。谨食之[B22],时而献焉。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尽吾齿。盖一岁之犯死者二焉,其馀则熙熙而乐,岂若吾乡邻之旦旦有是哉!今虽死乎此,比吾乡邻之死则已后矣,又安敢毒邪?”
余闻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于虎也。”吾尝疑乎是,今以蒋氏观之,犹信。呜呼!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故为之说[B23],以俟夫观人风者得焉[B24]。
【注释】
[1]质:质地。章:花纹。[2]腊(xī):风干。饵:指药丸。[3]已:止,治愈。大风:即麻风。瘘:颈子肿大。疠:恶疮。[4]三虫:道家把人的头、胸、腹三部称为”三尸“,三虫就是使”三尸“得病的虫。[5]赋:征收,敛取。[6]专其利:独享这种好处。指捕蛇上缴可不纳应完的租税。[7]嗣:继承。为之:操捕蛇这种职业。[8]若:你。毒:憎恨。[9]莅(lì)事者:管这事的人,指地方官。莅,临。[10]汪然:泪水满眶的样子。[B11]病:困苦。[B12]蹙(cù):穷困。[B13]殚(dān):尽。[B14]顿踣(bó):因劳累而倒下。顿,困顿。踣,僵扑。[B15]毒疠(lì):毒气。疠,一种容易使人得病的瘴气。[B16]相藉:形容死人极多。藉,纵横交错。[B17]曩(nǎng):从前。[B18]隳(huī):毁坏。[B19]恂恂(xún):小心谨慎的样子。[B20]缶(fǒu):瓦罐。[B21]弛然:放心的样子。弛,放松,不紧张。[B22]食(sì):饲养。[B23]说:一种叙事兼议论的文体。[B24]夫:助词,近于”那“。人风:民风,民情。
【译文】
永州的野外出产一种奇异的蛇,全身黑色但长有白色的花纹。它接触到草木,草木就全都枯死;咬到人,就无法医治。但是捉到它,杀了风干,做成药丸子,却可以治愈麻风、关节病、颈部肿痛、毒疮,去除坏死的肌肉,杀死人体内的寄生虫。起初,太医奉皇帝之命征收这种蛇,每年征收两次;招募能捕这种蛇的人,可以用蛇抵他应缴的租税。于是,永州的人都争着去捕蛇。
有个姓蒋的,享有捕蛇免租的好处已经三代了。我问他这件事,他说:“我祖父死于捕蛇,我父亲也死于捕蛇,如今我继承祖业捕蛇已经十二年,有好几次差点送命。”说着,露出很悲伤的神色。我很同情他,并且说:“你憎恨捕蛇这差事吗?我准备去告诉主管此事的地方官,更换你的差事,恢复你的赋税,你觉得怎么样?”姓蒋的一听更加伤心,眼泪汪汪地说:“你是可怜我,想让我活下去吗?那么我这个捕蛇差事的不幸,还不像恢复我的赋税的不幸那样厉害呢。假使当初我不做这捕蛇的差事,那早就贫困不堪了。从我家三代住在这里以来,算起来已经有六十年了,可是乡邻们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困难,他们把土地上生产出来的东西都拿出去了,把家里所有的收入都上缴了,哭哭啼啼地背井离乡,饥饿劳累得倒在地上。他们顶着风雨,冒着严寒酷暑,呼吸着毒气,常常因此而死亡的人横七竖八地躺在路边。从前和我祖父住在这里的人,现在十家中不到一家了;和我父亲住在这里的人,现在十家中不到两三家了;和我一起住了十二年的,现在十家中不到四五家了:都不是死了,就是搬走了。而只有我凭着捕蛇,才活了下来。那些凶狠的差役来我们乡里时,到处狂喊乱叫,到处骚扰毁坏,吓得人们大呼小叫,连鸡狗都不得安宁。我小心翼翼地起来,看看那个装蛇的瓦罐,捕的蛇还在里面,就放心地又躺下了。我小心地饲养它,到规定缴纳的时间就献上去。回到家里,就有滋味地吃着那田地里出产的东西,这样来度过余年。一年中冒生命危险的时候只有两次,其余的时间都生活得很快活。哪像我的乡邻们天天担惊受怕呢!现在,我即使死在捕蛇这件事上,比起我乡邻的死,已经晚得多了,又怎么敢憎恨呢?“
我听了姓蒋的一番话,心里更加悲伤。孔子说:“暴政比老虎更加凶狠啊。”我曾怀疑过这句话。现在从姓蒋的遭遇来看,这话是千真万确的。唉!谁知道苛捐杂税会比毒蛇更厉害呢!所以我写了这篇文章,留待那些考察民情风俗的官吏参考。
种树郭橐驼传柳宗元
【导读】
本文是一篇寓言体的传记性散文,为一个种树者立传。从郭橐驼种树的经验谈起。引申到治国治民的根本方针。作者认为,治理百姓应该像郭橐驼种树一样,要顺应人心习俗,注重清静无为,与民休养生息,才能使百姓安居乐业,国家发达兴旺。为此,作者借郭橐驼之口,揭露谴责了当时政令烦苛、一贯仇视骚扰百姓的弊端,弄得百姓为应付官府而疲于奔命,陷于水深火热之中。这些见解,表明柳宗元要求革新政治的强烈意愿。
本文以”传“立”说“,层次井然,对比生动,语言富于哲理性,耐人回味。
郭橐驼[1],不知始何名,病偻[2],隆然伏行[3],有类橐驼者,故乡人号之”驼“。驼闻之曰:”甚善,名我固当。“因舍其名,亦自谓”橐驼“云。其乡曰丰乐乡,在长安西。
驼业种树,凡长安豪家富人为观游及卖果者,皆争迎取养。视驼所种树,或移徙,无不活,且硕茂,蚤实以蕃[4]。他植者虽窥伺效慕[5],莫能如也。
有问之,对曰:”橐驼非能使木寿且孳也[6],能顺木之天[7],以致其性焉尔[8]。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9],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10]。既然已,勿动勿虑,去不复顾。其莳也若子[B11],其置也若弃,则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长而已,非有能硕茂之也;不抑耗其实而已[B12],非有能蚤而蕃之也。他植者则不然,根拳而土易[B13],其培之也,若不过焉则不及。苟有能反是者,则又爱之太殷,忧之太勤,旦视而暮抚,已去而复顾,甚者爪其肤以验其生枯[B14],摇其本以观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离矣。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故不我若也。吾又何能为哉!“
问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B15],可乎?“驼曰:”我知种树而已,官理非吾业也。然吾居乡,见长人者好烦其令[B16],若甚怜焉,而卒以祸,旦暮吏来而呼曰:’官命促尔耕,勖尔植[B17],督尔获,早缫而绪[B18],早织而缕[B19]?字而幼孩[B20],遂而鸡豚[B21]?鸣鼓而聚之,击木而召之[B22]。吾小人辍飧饔以劳吏者[B23],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耶?故病且怠[B24]。若是,则与吾业者其亦有类乎?“
问者曰:”嘻,不亦善夫!吾问养树,得养人术[B25]。“传其事以为官戒也[B26]。
【注释】
[1]橐(tuó)驼:骆驼。[2]偻:佝偻病。[3]隆然:指背部隆起。伏行:低头俯身而行。[4]蕃:多。[5]窥伺效慕:偷看模仿。[6]孳:滋长繁茂。[7]天:天性。指树木的自然生长规律。[8]致其性:让它尽性发展。[9]本:树根。[10]筑:捣。[B11]莳:移栽或分种。[B12]抑耗其实:抑制减少它结果实。[B13]拳:卷曲。易:更换。[B14]爪:抓。肤:指树皮。[B15]官理:当官治理政事。[B16]长(zhǎng)人者:做官的。[B17]勖(xù):勉励。[B18]绪:丝头。[B19]缕:线。[B20]字:抚养。[B21]遂:生长。豚(tún):猪。[B22]击木:指敲梆子。[B23]飧(sūn):晚饭。饔:早饭。[B24]病:困苦。怠:疲乏。[B25]养人术:指治民的办法。[B26]传(zhuàn):记载。
【译文】
郭橐驼,不知他原来叫什么名字。因为生佝偻病,驼着背低头弯腰地走路,有点像骆驼一样,所以村里人都叫他郭橐驼。他听了说:“很好嘛!这样叫我正合适。”于是丢掉原来的名字,也自称为橐驼了。他所住的地方叫丰乐乡,在长安西郊。
郭橐驼以种树为业,凡是长安豪门富户要修建园林及经营水果买卖的,都争相召请雇用他。看郭橐驼栽种或移植的树木,没有一棵不成活的,而且长得高大茂盛,果子结得又早又多。其他种树的人虽然偷看仿效他的方法,但都不如他种得好。
有人问他有什么诀窍,郭橐驼回答说:“我郭橐驼并不能使树木活得长久生得繁茂,只不过能够顺着树木的天性让它自己去发展罢了。大凡种植树木的特性是:树根要让它舒展,培土要均匀,根部要保留原有的熟土,树根周围的泥土要捣得结实。种好以后,不要再动它替它担心,尽可以走开不管。总之,在栽种的时候要像哺育子女一样地小心,种好以后完全可以置之不理,那样树木的天性就得到了保全,而能按自己的本性生长了。所以说我只是不去妨碍树木的生长罢了,并没有使它长得高大茂盛的好办法;只是不去抑制减少它挂果结实罢了,并没有使它既早又多地结果实的诀窍。别的植树人却不是这样,种的时候树根卷曲,把熟土都换上生土,培土的时候,不是过多,就是不足。即使有和上述情况相反的人,却又对树苗爱惜得太过分,担心得太多余,早上去看看,晚上去摸摸,已经走开了又回过来再瞧瞧。有些更过分的竟用指甲抠开树皮检验它究竟是死是活,摇摇树干看它种得牢固还是疏松,经过这样的折腾,树木的天性就一天一天地被破坏了。这种做法,虽说是爱它,其实恰恰是害了它,虽说是担心它,其实恰恰是仇视它。所以他们种的树都不如我。我又有什么别的本领呢?”
问他的人说:“把你种树的道理用到当官理政上去,可以吗?”郭橐驼说:“我只知道种树罢了,治民理政可不是我的职业。不过我居住在乡下,见当官的总喜欢不断地发号施令,好像是很爱护百姓似的,最终却给百姓带来了灾难。官吏们一天到晚跑来吆喝:’长官命令你快耕田,劝你们快下种,催你们快收割,早些煮茧缫丝,早些纺线织布,养育好你们的孩子,喂好你们的鸡和猪。一会儿击鼓集合百姓,一会儿又敲梆子召集大家,弄得我们小百姓为招待官吏连吃饭也没工夫,又靠什么让我们人丁兴旺生活安定呢?所以老百姓都十分困苦疲累了。像这样治民的办法,同我那些种树同行的做法不是也有些类似吗?”
问的人说:“哈,这不是很好嘛!我问植树的道理,却得到了治民的办法。”于是就记下这件事,以供当官的警戒。
梓人传柳宗元
【导读】
与《种树郭橐驼传》一样,《梓人传》也是一篇托物寓意的文章,而不是单纯的人物传记。作者通过建筑师(辞人)杨潜的故事说明做宰相的道理:要善于全面规划,指挥若定;而不要包办代替,事事躬亲。
本文前半部分描写梓人事迹,后半部分议论分析宰相之道,一一对比,两两照应。在叙述梓人事迹时,又先抑后扬,逐层展开,因而具有曲折深细的特点。
裴封叔之第[1],在光德里[2]。有梓人款其门[3],愿佣隙宇而处焉[4]。所职寻引、规矩、绳墨[5],家不居砻斫之器[6]。问其能,曰:”吾善度材[7],视栋宇之制,高深、圆方、短长之宜,吾指使而群工役焉。舍我,众莫能就一宇[8]。故食于官府,吾受禄三倍;作于私家,吾收其直大半焉[9]。“他日,入其室,其床阙足而不能理,曰:”将求他工。“余甚笑之,谓其无能而贪禄嗜货者[10]。
其后,京兆尹将饰官署[B11],余往过焉。委群材[B12],会众工。或执斧斤[B13],或执刀锯,皆环立向之。梓人左持引,右执仗,而中处焉。量栋宇之任,视木之能举,挥其杖曰:”斧!“彼执斧者奔而右;顾而指曰:”锯!“彼执锯者趋而左。俄而斤者斫,刀者削,皆视其色,俟其言,莫敢自断者。其不胜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愠焉。画宫于堵[B14],盈尺而曲尽其制[B15],计其毫厘而构大厦,无进退焉[B16]。既成,书于上栋曰”某年某月某日某建“,则其姓字也。凡执用之工不在列。余圜视大骇[B17],然后知其术之工大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