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在宇宙的晴空里仿佛第一次为我吹奏起新婚的笛声。让那微不足道的二十二年躺在我的屋角里吧。那从死亡的洞房里向我传出召唤的,是我门前的乞丐,不,是我的主人。他永不忽视我,无论在什么时候,他向我伸出乞求的双手,乞求我心灵深处最宝贵的甘露。他在众星围拱的天空里向我不转瞬地凝视。啊,甜蜜的天堂,甜蜜的死——我心中永恒的乞士,在召唤他的女人!打开,打开窗子,让那无望的二十二年在时光的大海里消逝吧!
飞天过海
——[中国]刘白羽
梦里,我来到了鹌鹑飞越大海之前的栖息地——一个海边小村落。有一天,我的餐桌上摆了几只炸鹌鹑,我很心痛,连夜将笼里剩下的几只鹌鹑送回到了它们的栖息地。
人老了,夜间睡梦常常是迷迷糊糊的。
但是人生易老天难老,这一夜我做了一个清清爽爽的梦,梦见一种小东西,毛茸茸的十分可爱。我对自己说,这不是鹌鹑吗?是那年在大连养病时的事。我的病属于神经性质的,所以需要休闲地走走。我的老司机是大连人,曾跟我讲过鹌鹑这种候鸟的故事。鹌鹑夏天在北方过活,秋风一起,就跨过渤海湾到南方去取暖,但是它的旅途太遥远了,从大兴安岭下的万草丛中起,再能飞也不能一口气飞过陆地再横渡大海,便都密集地宿在海边一个小村落的乱草堆里。可惜毕竟是梦,想不起那小村之名了。
但我对这小村极感兴趣。
为什么鹌鹑不到旁的村落,却到这个小村落?
看来鹌鹑的记忆力非常好,这个小村因此成为它们必宿的一站。
我想像着这千千万万的小鸟,傍晚歇落在万草丛中,草已不是绿的而是黄的。那些芝麻色羽毛的鹌鹑在草中人眼难辨,而第二天天一明,它们就遮天蔽日,横渡大海而去。那样一个气势真十分令人向往。
于是我到那个小村落里去了。
一看乱草如麻,在天之滨海之涯,确实是个很好的隐蔽之所。我静观碧绿的大海,然后悄然而返。
炸鹌鹑在国内外的宴席上都能够做出一道好吃的菜,那小村落的农民误会了我的意思,以为我要寻找一些野味下口。如果是这样,我就不能白天去,而应该晚间来,可是我哪里有那么一份力气。我只是觉得这鸟虽小,却有那样坚强的毅力,心里颇有几分敬佩。所以我看到了它们曾停歇的,像山一样成堆的乱草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有一天从楼上下来,忽然在大门里墙角处多了一个网箱,走近一看,里面蠕动着一群鹌鹑。我看这些小生命非常可爱,心里很高兴。我住的是原来的苏联专家招待所,他们走了,这里还是一切照旧。我住了一幢两层小楼,生活设施非常优越,有中餐,有西餐。我问服务员,说是昨天那个小村落派人专门送来的。我说:“那可要款待款待,给我一碗小米。”然后我就向笼里撒了一把小米,一下子里面就活跃起来。它们两只细小的脚跳着,用又尖又小的嘴,到处啄吃着小米,一时间一片“唧唧喳喳”嬉闹的声音。我真喜欢这些小茸球似的东西,每天去撒几回小米,惹得几番热闹。
不料,一天我到楼上餐厅吃饭。一坐下,忽然发现一个瓷盘里放着几只炸得酥黄的鹌鹑。
我愣住了。
你看那炸过的小腿细得像牙签一样,细细弯弯的脖颈儿,托着圆圆的脑袋,两只眼洞好像还有生命。太可怜了!
这简直是一场悲剧,一下触动了我的心灵,我没有吃,我不能吃,我不忍吃。
那一整天我都心情忧悒。我在楼上走来走去,又扶着楼梯走下来,肃然站立在鹌鹑笼前。这些毛茸茸的小东西,为了寻觅生命,似乎也在抵死拼搏。我的心灵一下子被深深触痛了,我流下了眼泪。
我把老司机找来,商量把这一些小生灵放走。
我们商量好下半夜起床,在曙光之前赶到那个小村落。黑夜里虽然又困又乏,在汽车轮子的转动中还是有一种神圣庄严之感,因为我的心得到了一种解放。到了海边那个小村落,天还漆黑一片,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天上人间还未醒来,那藏满鹌鹑的草丛里,也还没有动静。我走到海滩边上,只觉得一阵海风的清冷。我等着的那一个瞬间到来了,在海天相连处出现了一道暗红色光芒,就在这一时刻,草丛里一阵喧哗与骚动,草叶间发出唧唧喳喳之声,无数小动物从草中钻出,我们赶紧把我们那笼鹌鹑也放了出来。活了!活了!一群密密麻麻的小鸟,竞相奋翼而飞,一会儿就成了一群。我肃穆注视,我知道它们是强者,将从这里横渡大海,飞向南方。我放心了,默默地站立到什么也看不见才折返回去。
这梦梦得如此清醒,我睁开眼,面前果然一片碧绿的黎明。
吃白食
——[德国]黑贝尔
一位客人到“狮子”饭店大吃大喝了一顿后,却只付了六分尼的硬币,令人不解的是,饭店老板不但没为难他,反而又给了他二十四克罗采的钱。
在某镇上,有一家“狮子”饭店,老板在挖好陷人坑后,自己却身陷其中,不能自拔,这正应了那句古语:挖坑害人者,必自掉下坑。
事情要从一个艳阳天说起,店里来了位衣着讲究的客人,一进门便叫老板,要求尽他所有的钱给他来一份美味的肉汤,接下去又要了一块牛肉和一盘蔬菜,也是同样要求尽他所有的钱。老板毕恭毕敬地问,“您是否愿意品尝一杯红葡萄酒?”
“呵,那敢情好,我是要尽自己所有的钱能享用一些好东西。”客人回答。
当这位客人高雅地用完这一餐后,他才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磨得光光的六分尼的硬币来,说道:
“老板,这就是我所有的钱。”
“这是什么话?难道您不该付给我一个塔勒么?”老板陪着笑脸说。
“我要菜时没说给您一个塔勒呀,我只是讲,尽我所有的钱。”客人回答,“您看,这就是我所有的钱,再多一个子儿也没有。要是您多给了我一些食物,那么错误在您。”
客人的主意其实并不高明,需要的只是脸皮厚,能横下心:管他的,吃进肚子里再说。然而,精彩的却在后头。
“您可真是个狡猾的客人!”老板说,“本来是便宜不了您的。可眼下,这顿午饭算我白送您吃的,这儿还再给您一枚二十四克罗采的钱。您呢,只需要悄悄的,到咱隔壁的‘大熊’饭店去,也同样这么做一次以示补偿吧。”——“狮子”饭店的老板这么干,是因为他与自己的邻居“大熊”饭店的老板在暗中拉拢顾客,彼此失掉了和气。一个钉子一个眼儿,他们要想尽办法打垮对方。而狡猾的客人呢?却笑眯眯地一只手伸过去接钱,另一只手已经小心翼翼地开门去了,“晚安。”他很有礼貌地说。
“你邻居‘大熊’饭店老板那儿我已去过啦,而且让我来光顾这儿的并非别人,正是这位老板。”这位客人接着说道。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这位狡猾的客人正是猜透了两位老板的心理,抓住了他们的弱点才成功实施计划的。不过,要是他俩能从此汲取教训,和睦相处,倒也应该好好感谢那位狡猾的客人才是。和气生财,不和遭损,其寓意正在于此。
一只杂种
——[奥地利]卡夫卡
在父亲留给我的遗产中,
有一只一半像猫、一半像羊羔的动物。
这只动物没有猫和羊的特性,却有人的柔肠,
在我生意糟糕的日子里,它陪我度过了一个个孤寂的夜晚。
我从父亲那里继承了一只奇特的动物——一半像小猫,一半像羊羔的动物,不过它到我手里之后才发育长大。以前它长得比较像羊羔,但现在却是猫头猫爪,羊羔体型,羊羔个头,眼睛与两者都像,闪闪发亮,充满野性。它的毛很柔软,紧贴在身上。它不仅会潜伏而行,而且能够连蹦带跳地逃跑。它常常会蜷伏在窗台上的太阳地里打呼噜,在草地疯跑,它见到猫便逃之夭夭,但却喜欢袭击羊羔。它最喜欢走的路是月夜里屋檐沟。它不会喵喵叫,而且极为厌恶老鼠。它能在鸡圈旁潜伏几个小时,却从未谋杀一只鸡。
为了使它的身体健康成长,我经常用甜牛奶来喂养它。它大口大口地将牛奶吸进嘴里,它那食肉动物的利牙派不上一点用场。这一奇观吸引了附近的孩子们前来观看。星期天上午是它的会客时间,邻家的孩子会将我和我怀里的小动物团团围在中间。
每逢这时,当然会出现一些谁也回答不了的怪问题:为何偏偏是我拥有这只动物,为何只有一只这样的动物,在它之前是否曾有过一只这样的动物,它是否感到孤独,它死后将会怎样,它叫什么名字,为何它没有小崽子等等。
面对这些问题,我从不耗费精力去探求答案,而只是满足于尽情地展示我所拥有的东西。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偶尔会有孩子们带来一些猫,有一次甚至带来了两只羊羔。然而令他们失望的是,并没有出现他们期望的相认场面,它们只是相互静静地望着对方,这也许是承认对方存在的一个不可动摇的事实吧。
这只动物既不懂得追捕的乐趣,又不知道害怕,或许依偎在我身边是它最惬意的事情。它十分忠于养它的家庭。这也许并不是某种非同寻常的忠诚,而只是一只在这世上虽有无数姻亲但大概没有一个血亲的动物的真正本能,因此它觉得在我们这里寻得的保护是理所当然的。
有时它围着我左闻右闻,在我胯下钻来钻去,和我难舍难分。这令我忍不住要笑,它竟然不满足于做羊做猫,还想做只温顺的狗。有一段时期就像每个倒霉的人一样,我的生意非常糟糕,我只好听任一切垮掉烂掉。我怀着这种沮丧的心情坐在家里的摇椅上,抱着那只动物,我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到了它那长长的胡须上,只见一颗颗泪珠正往下滴。这是我的,还是它的?难道这只羔羊心肠的猫还有人的柔肠?我从父亲手上继承的东西并不多,不过这件遗物尤其显得珍贵。
它身上不可避免地存在着两种焦虑:猫的焦虑和羊羔的焦虑,它们是那样截然不同。有时它跳上我身边的椅子,用两支前腿搭在我肩上,嘴凑到我耳边,似乎对我说什么,而实际上却是弯下头看着我的脸,观察它给我留下的印象。为了不至于让它失望和伤心,我会点点头装出一副理解的样子。随后它会蹦到地上,围着我跳来跳去。
屠夫手里的那把刀也许是解决这只动物的最好办法,但是它不只是一只动物,它还是我的一件继承物,因此我没用这种办法。因此我必须等待,等到它喘完最后一口气。有时我发现它似乎用理智的目光注视着我,那目光似乎在期待理智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