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生百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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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人生的箴言(3)

一天北风刮得很利害,寒空里黑云飞满,仿佛就要下雪的日暮,我和几个朋友,在游艺园看完戏之后,上小有天去吃夜饭去。这时候房间和散座,都被人占去了,我们只得在门前小坐,候人家的空位。过了一忽,银弟和一个四十左右的绅士,从里面一间小房间里出来了。当她经过我面前的时候,一位和我去过她那里的朋友,很冒失的叫了她一声,她抬头一看,才注意到我的身上,窑子在游戏场同时遇见两个客人本来是常有的事情,但她仿佛是很难为情的丢下了那个客人来和我招呼。我一点也不变脸色,仍复是平平和和的对她说了几句话,叫她快些出去,免得那个客人要起疑心。她起初还以为我在吃醋,后来看出了我的真心,才很快活的走了。

好容易等到了一间空屋,又因为和银弟讲了几句话的结果,被人家先占了去,我们等了二十几分钟,才得了一间空座进去坐了。吃菜吃到第二碗,伙计在外边嚷,说有电话,要请一位姓×的先生说话。我起初还不很注意,后来听伙计叫的的确是和我一样的姓,心里想或者是家里打来的,因为他们知道我在游艺园,而小有天又是我常去吃晚饭的地方。猫猫虎虎到电话口去一听,就听出了银弟的声音。她要我马上去她那里,她说刚才那个客人本来要请她听戏,但她拒绝了。我本来是不想去的,但吃完晚饭,出游艺园的时候,时间还早,朋友们不愿意就此分散,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就决定要我上银弟那里去问她的罪。

在她房里坐了一个多钟头,接着又打了四圈牌,喝完了酒,想马上回家,而银弟和同去的朋友,都要我在那里留宿。他们出去之后,并且把房门带上,在外面上了锁。

那时候已经是一点多钟了,妓院里特有的那一种艳乱的杂音,早已停歇,窗外的风声,倒反而加起劲来。银弟拉我到火炉旁边去坐下,问我何以不愿意在她那里宿。我只是对她笑笑,吸着烟,不和她说话。她呆了一会,就把头搁在我的肩上,哭了起来。妓女的眼泪,本来是不值钱的,尤其是那时候我和她的交情并不深,自从头一次访问之后,拢总还不过去了三四次,所以我看了她这一种样子,心里倒觉得很不快活,以为她在那里用手段。哭了半天,我只好抱她上床,和她横靠在叠好的被条上面。她止住眼泪之后,又沉默了好久,才慢慢地举起头来说:

“耐格人啊,真姆拨良心!”

又停了几分钟,感伤的话,一齐的发出来了:

“平常日甲末,耐总勿肯来,来仔末,总说两句鬼话啦,就跑脱哉。打电话末,总教老妈子回复,说‘勿拉屋里!’真朝碰着仔,要耐来拉给搭,耐回想跑回起,叫人家格面子阿过得起?数数看,象哦给当人,实在勿配做耐格朋友……”

说到了这里,她又重新哭了起来,我的心也被她哭软了。拿出手帕来替她擦干了眼泪,我不由自主的吻了她好半天。换了衣服,洗了身,和她在被里睡好,桌上的摆钟,正敲了四下。这时候她的余哀未去,我也很起了一种悲感,所以两人虽抱在一起,心里却并没有失掉互相尊敬的心思。第二天一直睡到午前的十点钟起来,两人间也不曾有一点猥亵的行为。起床之后,洗完脸,要去叫早点心的时候,她问我吃荤的呢还是吃素的,我对她笑了一笑,她才跑过来捏了我一把,轻轻的骂我说:

“耐拉取笑娥呢,回是勒拉取笑耐自家?”

我也轻轻的回答她说:

“我益格沫事,已经割脱着!”

这一晚的事情,说出来大家总不肯相信,但从此之后,她对我的感情,的确是剧变了。因此我也更加觉得她的可怜,所以自那时候起到年底止的两三个月中间,我竟为她付了几百块钱的账。当她不净的时候,也接连在她那里留了好几夜宿。

去年正月,因为一位朋友要我去帮他的忙,不得不在兵荒燎乱之际,离开北京,西车站的她的一场大哭,又给了我一个很深的印象。

躺在船舱里的棉被上,把银弟和我中间的一场一场的悲喜剧,回想起来之后,神经愈觉得兴奋,愈是睡不着了。

我以时间为马

——[中国]王任叔

我将以时间为马。

继大漠而入险阻,涉大海而凌险浪,

以亿万年的潜伏,求亿万年的生存,

我将终于登了彼岸!

我仿佛睡在黄土里,不知道经历过多少年月,百年,千年,也许有亿万年了,然而我不知道我是否存在。没有哀愁,不用喘息,更无悦乐,静与情是我的存在。由情入静,由静化无,我又不知道我的存在之何所存在。

然而我确实闻到了霉的气息,腐烂的气息,从我的身边发出,掠着我的鼻眼过去,忽然又攒入我的心里!我没有感觉。我没有权利诅咒,诅咒这霉与腐烂!我本与霉与腐烂同存在:

呜呼,时间于我何有,我其将终化为黄土!

有谁在窃窃私语了。那声音不同凡响,如飙风,如急雨,又如冷山的猿回恋着人心的美味而长嗥。我欲竖起我的汗毛,作勇敢的反抗!然而我只有霉的气息,腐烂的气息,我把这浓重地散布在我的周围。时间于我何有,我终将与黄土同腐。

是宝藏,狡诈者正计划开掘。人世固有黄金的梦,困穷者则寄行动于这梦的边缘。他们徘徊,他们攻取。一个轰然的震响,起在我的四周。我回顾,我不见什么,我的眼膜上蒙着朦胧的雾。依然是霉的气息,腐烂的气息。

然而,盗墓者的阴谋,却使我终于见到一抹青天。有白云飞扬;有金霞闪光。净洁,新鲜。在霉的气息与腐烂的气息中间,我闻到一种什么气息。该是什么的气息呢?我不知道。然而它引诱我:如同孩子时闻到娘的奶头的香,如同青年时闻到异性者皮肉的香。啊!我不能再忍耐了!

我需要挣扎!

有小草的微语。有风沙的走动。有树叶的密吻——我突然听到一个声音:“静中让时光流去,你将老衰以至死亡。动中抓住每一秒的时间,你将新生而茁壮!”

然而我依然散发着霉的气息,腐烂的气息……我将与这气终古吗?我再也不能忍耐了。

开始是神经的抽搐。接着,在我的皮肤上仿佛有小蚤跳过——一跳一跳的弹动。我终于感到煎躁。全身的毛孔管在发射冷气,箭似的发出去。筋肉浮动了!我重新听到心的跳跃!我再不能迷迷蒙蒙老躺在黄土里。我需要挣扎!

千百万年的时日,于我无所珍惜!眼前的一秒一分,我觉得有千百万年的留恋!抓住这时间,我要起来啊!

我终于奔腾在浩瀚无际的大漠之上。灵感指示我以彼岸的花香、鸟语、麦浪、熏风,绯色的和平的梦,镰刀与铁锥的铿锵之声。然而我必须奔完这浩瀚无际的大漠——我要开始我艰苦的历程!

时间给我以恫吓:“安静点吧!屈辱是你的胜利!蚯蚓无羡于阳光之美。蝼蛄又何与于春秋的更易,你必将于中途倒毙!无情的是我手中的钱杖!”

我不能忍耐这权威的凌辱。让腐朽与霉烂紧裹住我的皮肉!我已开始奔腾了,我要粉碎这时间的钱杖!

“那么请以百年为期吧!”时间又以异样的冷嘲的语调讽示我,“你将以百年的时日跑尽这大漠,你还得以百年的时日渡过逆流,你……”

我有亿万年的潜伏与死灰,我何惧于亿万年的跋涉与劳动。我奔腾,我狂啸,迎着漫漫的尘沙,迎着浩浩的朔风,我已知我终于将接近彼岸。

时间的钱杖不复是它自己的所有物了。我折断它!我抓住时间的长发,向无限掷去。

然而,我的眼忽然展开了无边的惨景:到处是错乱的白骨,到处是横陈的血肉,远处弥漫着血红的火光,有轰隆的炮声在响、悲哭、哀号,苍白脸,泪的洪流……我迷惘了。

时间突然以老人的姿态出现。他仍按着钱的拐杖,徘徊于骷髅与血肉之间,自言自语的叹息着:

“英雄的梦,不是你们所应做的。便将白骨堆成了山,你又何能攫取天上的太阳?便将血肉填满了恨河,你又何能达到彼岸?安命所以立己,屈辱就是胜利,这就是你们应得的报酬。”

我是饮着母狼的血长成的野兽。闻着血的腥气,肉的腥气——我接受了一切伟大的牺牲者的教养。霉的气息,腐烂的气息,不复为我所有了!我撇掉它,我无动于这时间老人咒语!一年,二年,三年……十年,百年……我有亿万年的潜伏与死灭,我何惧于亿万的跋涉与劳动。我将这伟大的牺牲者的精神收贮在我行囊中,我准备在半途倒毙时传授给我们的来者。

我奔腾着……

乱石起飞了。旋风卷起了沙柱,直接到苍苍的天际,然后伞形的向下界扑来。我知道这风沙将压到我身上,卷去我一切!我奔腾着,从沙柱的脚跟疾驰而过。风沙掉在我背后了。

“站住,不能再前进了!而且,摸回你的老路去!”

是一群强盗拦住我的去路。

“世间如其有真的是非,世界也不会变成沙漠了。花香、鸟语、麦浪、熏风,绯色的和平的梦,镰刀与铁锤的铿锵声……这是你的迷惑。被蹂躏是你的义务,你得永远睡在黄土里,与黄土同腐……”

我撇掉他们!我无视他们,依然向前迈进!强盗们于是以钱杖打着地:“站住!要不,我将使你化为浓烟,或成为肉浆!”

便是化为浓烟与肉浆,我还得向前进!我掷出正义的行囊阻住他们的追路!惟不屈服者能屈服人!我何惧于时间所加于我的困难!我奔腾于荒荒的大漠之上。

我将以时间为马。继大漠而入险阻,涉大海而凌险浪,以亿万年的潜伏,求亿万年的生存,我将终于登了彼岸!花香、鸟语、麦浪、熏风、绯红色的和平的梦,镰刀与铁锤的铿镪之声……将终于成为我生命的光彩与韵律!

从一个微笑开始

——[中国]刘心武

地球上的生灵中,惟有人会微笑,

群体的微笑构筑和平,他人的微笑导致理解,

自我的微笑则是心灵的净化剂。

又是一年春柳绿。

春光烂漫,心里却丝丝忧郁绞缠,问依依垂柳,怎么办?

不要害怕开始,生活总把我们送到起点,勇敢些,请现出一个微笑。

一些固有的格局打破了,现出一些个陌生的局面,对面是何人?周遭何冷然?心慌慌,真想退回到从前,但是日历不能倒翻。当一个人在自己的屋里,无妨对镜沉思,从现出一个微笑开始,让自信、自爱、自持从外向内,在心头凝结为坦然。

是的,眼前将会有更多的变故,更多的失落,更多的背叛,也会有更多的疑惑,更多的烦恼,更多的辛酸,但是我们带着心中的微笑,穿过世事的云烟,就可以学着应变,努力耕耘,收获果实,并提升认知,强健心弦,迎向幸福的彼岸。

地球上的生灵中,惟有人会微笑,群体的微笑构筑和平,他人的微笑导致理解,自我的微笑则是心灵的净化剂。

忘记微笑是一种严重的生命疾患,一个不会微笑的人可能拥有名誉、地位和金钱,却一定不会有内心的宁静和真正的幸福,他的生命中必有隐蔽的遗憾。

我们往往因成功而狂喜不已,或往往因挫折而痛不欲生,当然,开怀大笑与嚎啕大哭都是生命的自然悸动,然而我们千万不要将微笑遗忘。

惟有微笑能使我们享受到生命底蕴的醇味,超越悲欢。

他人的微笑,真伪难辨,但即使虚伪的微笑,也不必怒目相视,仍可报之以一粲。

即使是阴冷的奸笑,也无妨还以笑颜,微笑战斗,强似哀兵必胜,那微笑是给予对手的饱含怜悯的批判。

微笑毋需学习,生而俱会,然而微笑的能力却有可能退化,倘若一个人完全丧失了微笑的心绪,那么,他应该像防癌一样,赶快采取措施,甚至对镜自视,把心底的温柔、顾眷、自惜、自信丝丝缕缕拣拾回来。

从一个最淡的微笑开始,重构自己灵魂的免疫系统,再次将胸臆拓宽。

微笑吧!在每一个清晨,向着天边第一缕阳光;在每一个春天,面对着地上第一针新草;在每一个起点,遥望着也许还看不到的地平线……

相信吧,从一个微笑开始,那就离成功很近,离幸福不远!

唱一首简单的歌

——[中国台湾]罗兰

我快乐,我这样唱。

我愁苦,我也这样唱。

我好闷!我想唱个歌给你听听。

我要唱一首简单的歌、快乐的歌、自然的歌、天真的歌,像清溪的水或山上的泉;像一只麻雀随意地啁啾,或一只燕子无忧地呢喃。

哦!不,它应该什么也不像,它只是一首简单的歌。

我从前常常唱歌,但后来就很少唱。好像起先是我发现没有人要听我的歌,后来我就没有心情再去唱,到现在,我觉得好像自己早已哑了。

我从前一直很不喜欢那些只念书而不唱歌的人。他们那么郑重其事地、勇往直前地求学问,他们从来不觉得唱歌有什么意思,而我只是喜欢歌唱。我在不得已的时候才念书,而我一天到晚都在唱歌,所以我常常都很快乐。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就很少唱歌了。我想,那大概是因为我最想唱歌给他听的人,不喜欢听我唱;而且他笑我不会唱他所喜欢听的歌。我想,一定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没有心情唱歌的。

不唱歌,我的生活就只剩下了呆板冷硬的工作。我看了好几本书,每本书都充满着道貌岸然、自命不凡,打算一手遮天的这思想、那思想,这哲学、那哲学。每本书中都充满着看似意义严格,实际上是含混不清、毫无意义的抽象字句。那些写书的人把自己提出生活之外,提出常识之外,在那里说着一些他自己发明的话。因为他是疯子,所以他希望全世界的人都变成疯子;因为他是被亏待者,所以他希望全世界的人都感到自己被亏待;因为他狂妄,所以他希望全世界人都做他的臣民。他们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思想是全世界人们的先知——知道宇宙的奥秘,生死的真义。却没有一个人开颜笑笑,来唱一首歌;也没有一个人开颜笑笑,来画一幅画;更没有一个人颂赞他们所置身的这个大地与头上的天空。没有一个人告诉我,他身边有一朵娇羞的小花,或一只活泼的小鸟。他们都拼命地把自己逼出这世界,都愚不可及地在那里问:“我们为什么生?”“我们从何来?”“我们往何处去?”他们相信“吃穿生育、勤劳奋斗都是荒谬”而又不肯自杀。只是瞪着痴愚的白眼,怀疑阳光和空气,割裂小鸟与花朵。他们有人说“这都是毫无意义的元素的组合”,有人说“这都是人类被欺骗的幻觉”,有人说要“反抗”,反抗生命,也反抗死亡,而他却从未逃出生命和死亡。

他们找出一些最冷僻的词句来试图解释或剖析这个世界,其实,他们不知道,假使世界无意义,那字句也就根本不会有意义。假使世界亟待解释,他的那些字句就更亟待解释。他们不想到自己是这宇宙中一个小小的微粒,微粒不可能控制宇宙或扭转宇宙。

我多希望那些人们把他们自命不凡的僵直的头颈转动一下,把他们高傲不屑的眼光低垂一下,醒悟到自己是活在这个地球上。我们由土地喂养,被大气包含,我们何不把分析解剖否定这世界的心情,用来爱和建设并肯定这世界!

我们生而为这世界的一个微粒,我们对这世界一切的反应皆是自然而且必然。我们由这片大地滋生,我们必然适合而且适应这片大地。个体的生命既由大地赋予,个体的死亡也只不过是归返本真。

人生是真实,邪说才是最荒谬!

所以,我要用这首简单的歌来赞颂我的世界。它是这样欢跃而又静默,这样丰富而又单纯,这样从不夸大,而却真正辽阔无边、亘古长存。

我快乐,我这样唱。

我愁苦,我也这样唱。

我爱这世界,但我不必反抗死亡。因我知道,我死后,我的世界还活着,我只是回到那滋生喂养我的可亲的泥土。

要谨防那些把世界切片,放在显微镜下,端给你看的人,要了解他们是何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