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生百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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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生存的代价(1)

生存或者是大胆的冒险,或者一事无成,而面对不断变化的命运却表现得如自由精灵一样的乃是一种永不被打败的力量。

——海伦·凯勒生存的代价

人生论

——[中国]许地山

人生底根本欲望是生底意志,

如果修己治人要无欲无为,

就不能不否定人间,

像佛教一样,主张除灭意志和无生。

老子底人生论是依据道的本性来说明的。这也可以从两方面来说明:一是人生的归宿,一是生活的方术。人生的归宿属于历史哲学的范围。老子所主张的是一种尚古主义,要从纷乱不安的生活跑向虚静的道。人间的文明从道的观点说来,是越进展越离开道的本性。《老子》第十八章说,“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十四章说,“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又,第三十九章说,“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乃至“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这样崇尚古昔,所谓仁义,智慧,忠孝等都是大道废后的发展。古昔大道流行,人生没有大过大善,大智大愚,大孝大慈,等等分别。所以要“绝圣弃智”,使“民利百倍”;“绝仁弃义,使民复孝慈”。(十九章)古时没有仁义,忠孝,智慧等名目,却有其实;现在空有其名,却是离实很远。

老子底历史哲学既然是一种尚古主义,它的生活方术便立在这基础上头。生活方术可以分为修己治人两方面。修己方面,老子所主张的,如第十章所举的“玄德”,乃至不争,无尤;第九章,任自然;第十七章,尚柔弱;第三十六、七十八章,不以身先天下;第七章,知足,知止;第四十四章,等都是。崇尚谦弱,在修己方面固然很容易了解,但在治人方面,有时免不了要发生矛盾。老子的历史观并不彻的,所以在治人底理论上也欠沉重。因为道是无为,故说“我无为而民自化”。五十七章,“圣人无为,故无败”。第六十四章,一个统治天下的圣人须要无欲得一。三十九章,“常使民无知”。第三章,此处还要排除名言,弃绝智慧。三十二章说,“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也,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第二章说,“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第六十五章说,“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这些话说得容易,要做得成,却是很难。我们说它的不沉重便在这里。取天下与治天下便是欲望所在,也必得有所作为,这样,道的本性所谓无欲无为从哪里实现出来呢?若说,“无为而无不为,”无不为说得通,无为便说不通了。治天下既不以仁义礼信,一切都在静默中过活,如果这个便是无为,那么守静的守,致虚的致,抱一的抱,得一的得,乃绝仁弃义的绝的弃,算为不算呢?又,治天下即不能无所作为,保存生命即不能无欲。总而言之,老子的人生论在根本上不免与道相矛盾。这个明是讲治术的法家硬把与他不相干的道家所主张的道论放在政治术里所露出来的破绽。假如说老子里所指的道应作两面观,一是超乎现象,混混沌沌的道,或根本道;一是从根本道所生,而存于万物当中的道,或交易道,那么这道的两方面的关系如何,也不能找出。

人生的根本欲望是生的意志,如果修己治人要无欲无为,就不能不否定人间,像佛教一样,主张除灭意志和无生。现在书中找不出一句含有这种意义的句子。老子也含有中国思想的特性,每一说理便是解释现实,生活的直接问题,不但肯定人生,并且指示怎样保持的方术。人的本性与道的本质的关系如何,老子一样地没有说明,甚至现出矛盾。如五十六章“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是书中最矛盾的一句话。知者和言者都是有为,不言可以说是无作为,不知却不能说是无为。既然主张无为,行不言之教,为什么还立个知者?既然弃知,瞎说一气,岂不更妙!大概这两句是当时流俗的谣谚,编《老子》的引来讽世的。《老子》中这类矛盾思想大抵都含着时代的背景。编者或撰者抱着反抗当时的文化、道德和政治的目的。在那时候,人君以术临民,人民以智巧相欺,越讲道德仁义,人生越乱,于是感到教育无功,政治无效,智慧无利,言说无补。在文化史上,这种主张每出现于社会极乱的时代,是颓废的、消极的,这种思想家,对于人生只理会它底腐败的、恶的、破坏的和失败的方面,甚至执持诡辩家或嬉笑怒骂的态度。他对于现实的不满常缺乏革新的理想,常主张复古。这可以叫做黑暗时代哲学,或乱世哲学。

乱世哲学的中心思潮只能溢出两条路,一是反抗既成的组织与已立的学说,二是信仰机械的或定命的生活。走这两条路的结果,是返古主义与柔顺主义。因为目前的制度、思想等,都被看为致乱的根由,任你怎样创立新法,只会越弄越坏,倒不如回到太古的朴素生活好。又,无论你怎样创制,也逃不了已定的命运,逃不了那最根本的法理或道。这思想底归宿,对于前途定抱悲观,对于自我定成为独善主义甚至利己主义。在《老子》里尽力地反对仁义孝慈,鼓吹反到古初的大道。伦常的观念一点也没有,所以善恶的界限也不必分明。第二十章“善之与恶,相去若何?”便是善恶为无分别的口气。在实际生活上,这是不成的,《老子》里所说的道尽管玄妙,在实践上免不了显示的疏忽和矛盾的原故即在这上头。不讲道德,不谈制度,便来说取天下,结果非到说出自欺欺人的话不可。

老子的玄学也很支离,并不深妙。所说一生二,乃至生万物,并未说明为什么这样生法。道因何而有?欲因何而生?“玄之又玄”,是什么意思?编纂者或作者都没说明。我们到处可以看出书中回避深沉的思索和表示冥想及神秘的心态。佛家否定理智,却常行超越理智底静虑,把达到无念无想底境地来做思维底目的。道家不但没有这个,反要依赖理智去过生活。这样,无论文如何,谈不到玄理,只能在常识底范围里说一两句聪明话,什么“婴儿”“赤子”“侯王”“刍狗”“雄雌”“玄之门”,等等都搬出来了。这样的思想只能算是常识的思考,在思想程度上算不了什么,因为它底根本精神只在说明怎样过日子。如果硬要加个哲学底徽号,至多只能说是处世哲学罢了。

同命运的小鱼

——[中国]萧红

这是凶残的世界,

失去了人性的世界,

用暴力毁灭了它吧!

毁灭了这些失去了人性的东西!

我们的小鱼死了。它从盆中跳出来死的。

我后悔,为什么要出去那么久!为什么只贪图自己的快乐而把小鱼干死了!

那天鱼放到盆中去洗的时候,有两条又活了,在水中立起身来。那么只用那三条死的来烧菜。鱼鳞一片一片的掀掉,沉到水盆底去;肚子剥开,肠子流出来。我只管掀掉鱼鳞,我还没有洗过鱼,这是试着干,所以有点害怕,并且冰凉的鱼的身子,我总会联想到蛇;剥鱼肚子我更不敢了。郎华剥着,我就在旁边看,然而看也有点躲躲闪闪,好像乡下没有教养的孩子怕着已死的猫会还魂一般。

“你看你这个无用的,连鱼都怕。”说着,他把已经收拾干净的鱼放下,又剥第二个鱼肚子。这回鱼有点动,我连忙扯了他的肩膀一下:

“鱼活啦,鱼活啦!”

“什么活啦!神经质的人,你就看着好啦!”他逞强一般在鱼肚子上划了一刀,鱼立刻跳动起来,从手上跳下盆去。

“怎么办哪?”这回他向我说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他从水中摸出来看看,好像鱼会咬了他的手,马上又丢下水去。鱼有肠子流在外面一半,鱼是死了。

“反正也是死了,那就吃了它。”

鱼再被拿到手上,一点也不动弹。他又安然地把它收拾干净。直到第三条鱼收拾完,我都是守候在旁边,怕看,又想看。第三条鱼是完全死的,没有动。盆中更小的一条很活泼了,在盆中转圈。另一条怕是要死,立起不多时又横在水面。

火炉的铁板热起来,我的脸感觉烤痛时,锅中的油翻着花。鱼就在大炉台的菜板上,就要放到油锅里去。我跑到二层门去拿油瓶,听得厨房里有什么东西跳起来,噼噼啪啪的。他也来看。盆中的鱼仍在游着,那么菜板上的鱼活了,没有肚子的鱼活了,尾巴仍打得菜板很响。

这时我不知该怎样做,我怕看那悲惨的东西。躲到门口,我想:不吃这鱼吧。然而它已经没有肚子了,可怎样再活?我的眼泪都跑上眼睛来,再不能看了。我转过身去,面向着窗子。窗外的小狗正在追逐那红毛鸡,房东的使女小菊挨过打以后到墙根处去哭……

这是凶残的世界,失去了人性的世界,用暴力毁灭了它吧!毁灭了这些失去了人性的东西!

晚饭的鱼是吃的,可是很腥,我们吃得很少,全部丢到垃圾箱去。

剩下来两条活的就在盆里游泳。夜间睡醒时,听见厨房里有乒乓的水声。点起洋烛去看一下。可是我不敢去,叫郎华去看。

“盆里的鱼死了一条,另一条鱼在游水响……”

到早晨,用报纸把它包起来,丢到垃圾箱去。只剩一条在水中上下游着,又为它换了一盆水,早饭时又丢了一些饭粒给它。

小鱼两天都是快活的,到第三天忧郁起来,看了几次,它都是沉到盆底。

“小鱼都不吃食啦,大概要死吧?”我告诉郎华。

他敲一下盆沿,小鱼走动两步;再敲一下,再走动两步……不敲,它就不走,它就沉下。

又过一天,小鱼的尾巴也不摇了,就是敲盆沿,它也不动一动尾巴。

“把它送到江里一定能好,不会死。它一定是感到不自由才忧愁起来!”

“怎么送呢?大江还没有开冻,就是能找到一个冰洞把它塞下去,我看也要冻死,再不然也要饿死。”我说。

郎华笑了。他说我像玩鸟的人一样,把鸟放在笼子里,给它米子吃,就说它没有悲哀了,就说比在山里好得多,不会冻死,不会饿死。

“有谁不爱自由呢?海洋爱自由,野兽爱自由,昆虫也爱自由。”郎华又敲了一下水盆。

小鱼只悲哀了两天,又畅快起来,尾巴打着水响。我每天在火炉旁边烧饭,一边看着它,好像生过病又好起来的自己的孩子似的,更珍贵一点,更爱惜一点。天真太冷,打算过了冷天就把它放到江里去。

我们每夜到朋友那里去玩,小鱼就自己在厨房里过个整夜。它什么也不知道,它也不怕猫会把它攫了去,它也不怕耗子会使它惊跳。我们半夜回来也要看看,它总是安安然然地游着。家里没有猫,知道它没有危险。

又一天就在朋友那里过的夜,终夜是跳舞,唱戏。第二天晚上才回来。时间太长了,我们的小鱼死了!

第一步踏进门的是郎华,差一点没踏碎那小鱼。点起洋烛去看,还有一点呼吸,腮还轻轻地抽着。我去摸它身上的鳞,都干了。小鱼是什么时候跳出水的?是半夜?是黄昏?耗子惊了你,还是你听到了猫叫?

蜡油滴了满地,我举着蜡烛的手,不知歪斜到什么程度。

屏着呼吸,我把鱼从地板上拾起来,再慢慢把它放到水里,好像亲手让我完成一件丧仪。沉重的悲哀压住了我的头,我的手也颤抖了。

短命的小鱼死了!是谁把你摧残死的?你还那样幼小,来到世界——说你来到鱼群吧,在鱼群中你还是幼芽一般正应该生长的,可是你死了!

郎华出去了,把空漠的屋子留给我。他回来时正在开门,我就赶上去说:“小鱼没死,小鱼又活啦!”我一面拍着手,眼泪就要流出来。我到桌子上去取蜡烛。他敲着盆沿,没有动,鱼又不动了。

“怎么又不会动了?”手到水里去把鱼立起来,可是它又横过去。

“站起来吧。你看蜡油啊!”他拉我离开盆边。

小鱼这回是真死了!可是过一会又活了。这回我们相信小鱼绝对不会死,离开水的时间太长,复一复原就会好的。

半夜郎华起来看,说它一点也不动了,但是不怕,那一定是又在休息。我招呼郎华不要动它,小鱼在养病,不要搅扰它。

亮天看它还在休息,吃过早饭看它还在休息。又把饭粒丢到盆中。我的脚踏起地板来也放轻些,只怕把它惊醒,我说小鱼是在睡觉。

这睡觉就再没有醒。我用报纸包它起来,鱼鳞沁着血,一只眼,眼一定是在地板上挣跳时弄破的。

就这样吧,我送它到垃圾箱去。

匆匆

——[中国]朱自清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

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

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

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

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是有人偷了他们罢:那是谁?又藏在何处呢?是他们自己逃走了罢:现在又到了哪里呢?

我不知道他们给了我多少日子,但我的手确乎是渐渐空虚了。在默默里算着,八千多日子已经从我手中溜去;像针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时间的流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影子。我不禁头涔涔而泪潸潸了。

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来着;去来的中间,又怎样地匆匆呢?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小屋里射进两三方斜斜的太阳。太阳他有脚啊,轻轻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着旋转。于是——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默默时,便从凝然的双眼前过去。我觉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时,他又从遮挽着的手边过去,天黑时,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从我身上跨过,从我脚边飞去了。等我睁开眼和太阳再见,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着面叹息。但是新来的日子的影儿又开始在叹息里闪过了。

在逃去如飞的日子里,在千门万户的世界里的我能做些什么呢?只有徘徊罢了,只有匆匆罢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里,除徘徊外,又剩些什么呢?过去的日子如轻烟,被微风吹散了,如薄雾,被初阳蒸融了,我留着些什么痕迹呢?我何曾留着像游丝样的痕迹呢?我赤裸裸来到这世界,转眼间也将赤裸裸的回去罢?但不能平的,为什么偏要白白走这一遭啊?

你聪明的,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婴儿

——[中国]徐志摩

苦痛是婴儿要求出世的征候,

是种子在泥土里爆裂成美丽的生命的消息。

我们要盼望一个伟大的事实出现,我们要守候一个馨香的婴儿出世——你看他那母亲在她生产的床上受罪!

她那少妇的安详、柔和、端丽,现在在剧烈的阵痛里变形成不可信的丑恶:你看她那遍体的筋络都在她薄嫩的皮肤里暴涨着,可怕的青色与紫色,像受惊的水青蛇在田沟里急泅似的,汗珠粘在她的前额上像一颗颗的黄豆,她的四肢与身体猛烈的抽搐着,畸屈着,奋挺着,纠旋着,仿佛她垫着的席子是用针尖编成的,仿佛她的帐围是用火焰织成的。

一个安详的,镇定的,端庄的,美丽的少妇,现在在阵痛的残酷里变形成魔鬼似的可怖:她的眼,一时紧紧的阖着,一时巨大的睁着,她那眼,原来像冬夜池潭里反映着的明星,现在吐露着青黄色的凶焰,眼睛像烧红的炭火,映射出她灵魂最后的奋斗,她的原来朱红色的口唇,现在像是炉底的冷灰,她的口颤着,噘着,扭着,死神的热烈的亲吻不容许她一息的平安,她的发是散披着,横在口边,漫在胸前,像揪乱的麻丝,她的手指间紧抓着几穗拧下来的乱发。

这母亲在她生产的床上受罪——

但她还不曾绝望,她的生命挣扎着血与肉与骨与肢体的纤维,在危崖的边沿上,抵抗着,搏斗着死神的逼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