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顾他。”易然第一次听到自己如此硬邦邦的声音,且是在面对池景和的时候。原来很多时候,你以为的不会或者不敢,只是还没到那个特定时候,就像她没有想过,自己也会用这样的语气和心态同他说话。
时过境迁,什么都变了。
池景和闻言忽然笑了起来,不是她所熟悉的冷笑,是真的笑,很久之后才道:“照顾?你是他什么人,需要由你来照顾他?易然,那如果他一辈子都跛着脚不会好,你是不是要在他身边照顾他一辈子?”
“那不都是拜你所赐吗?”她迎向他,瞪着眼睛。事到如今他还是看不出来她留在厉言身边照顾他是为了什么,她是在赎罪,为他赎罪,一个人如果坏事做多了,以后下了地狱怎么办呢?她很天真,她只是希望能尽量减轻一些池景和的罪孽,哪怕她明明知道都是徒劳,但至少她也努力过,日后就不会留有遗憾和不甘。只是这些,恐怕池景和永远不会懂,因为他从来都没有真正将她放在心里保存过。
“阿和,你以为厉言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他不说不问,不代表他不知道,那天你是故意正好在那个点下车,打扮得让李三认不出你来,抢了你的车,也是你打电话给警察,目的是激怒李三。为什么?”
她不懂,曾经可以是好朋友的他们,为什么现在可以变成比敌人更陌生,难道从前那些感情都是假装出来的吗?一个人的感情如果可以随自己的意愿收放自如,那这到底还算不算是真的感情呢?
池景和的心微微抽搐了一下,嘴角噏着笑,似乎总是这样,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难过还是高兴,总是只能用微笑来掩饰自己的困顿,外人眼里的池景和,自大自私,或许更是反面人物的代表,他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一个道理,不哭的孩子永远没有糖吃。
“易然,不需要为我做那些,即使遭受报应那也是我的事,跟你没有关系,你不必为我做的事情埋单。”声音冷漠到近乎残酷,那张笑着的脸,曾令她魂牵梦萦,如今却糟蹋着她这么多年来的坚持和喜欢。
你能坚持做一件事做多久?你能坚持喜欢一个人能喜欢多久?易然做同一件事,喜欢同一个人,喜欢了七年,人说七年之痒,他们的七年,最终落得如此下场。或者更早的时候,他们之间就已经落幕,只是她一个人的坚持,换来了这些年的幻觉,不过是自欺欺人,一个人的独角戏。
“你知道吗?这些年,尽管我独身在外,身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我仍然没有害怕过,因为我心里还有个人存在着,只要想起,心就会变得很暖很暖,我以为这辈子就算没办法得到他,至少也能成为我精神的支柱。池景和,你何其残忍,活生生地拿走我心里的寄托,一定要让全世界的人都恨你疏远你,你才满意吗?你才觉得是你成功了,是吗?”
因为看到过他脆弱的过去,才知道他本性并不真的坏,生活总是将人逼到绝境,最后不得不做出违背自己意愿的事情来,她能理解,却无法谅解。这个自己爱着的男人,中间这些年经历过离别,她仿佛能看到他心里的不安,仿佛又觉得两个人之间隔着千山万水,无论自己如何努力,仍然不能真正靠近他一步。他把自己藏在壳里,不让别人进去,自己又出不来,大抵,这就是他们的悲哀。
池景和的目光越过她,眼睛眯了眯,易然心里微微一动,猛地回头,却见厉言捂着心口,靠在墙上,冰冷地望着池景和。易然从前觉得池景和的眼神已经够冷,但见今日厉言的眼神才发现,最伤人的其实并不是冷漠,而是明明熟悉,却用陌生的眼神和姿态,面对你。
“你走吧。”许久,静谧的走廊才发出厉言低哑的声音,他不问为什么,也不说任何其他多余的话,他只是冷冷的,对着池景和说走吧。走出他的世界,走出他的视线,走出他还有那么一点点在意着的他们过去的友谊里。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身边的人总是能这样轻而易举地背叛,所谓人性,其实也不过如此。
后来的很多次,厉言每次回想起那次在医院和池景和的碰面,总会心生异样的感觉,那是他最后一次在G市见到池景和,很久以后他曾经生出过那样的念头,那一面,或许是池景和特意来见他的,但很快他就排除掉了那样的念头,池景和那样恨他,恨不得杀了他,又怎么会特意来见他最后一面?
初夏在平淡无奇的生活里突兀地到来,厉言回到了最初和蔚澜同住的公寓,仿佛到处还存有她的味道,可她却早已不在自己身边。将近一年,只能靠着裴硕带来的稀疏的照片来维系两个人之间唯一的联系,不是不想念,他想她,想得几乎要发疯,可是这样的自己,又怎么能出现在她面前?而她也当真狠心,不仅没有来看过自己一眼,竟连一句问候都不曾有。裴硕说过,她是知道他出事了的,只是她并不知道他发生了那么严重的车祸,严重到几乎没了命,这么一想,心里也就释然了,你看,爱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变得这样渺小这样卑微。
身体已经大好,然而他的脚因为受过两次伤又没有及时医治,以致留下了后遗症,走路的时候虽然不觉得疼痛,但却会一跛一跛。他渐渐地看开了,心里对蔚澜的想念却无比加深,9月末的时候,经过漫长的等待和煎熬,厉言最终还是坐上了飞往清迈的飞机。
一万英尺的高空,从前的阴霾瞬间一扫而光,原来心里怀有期望是一件这样美好的事情。他期盼着能和她相见,再不必在梦里想念她的容颜,他的蔚澜,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呢,是不是还如从前那样瘦,脸色还是那样苍白?想着想着,嘴角便不自觉地溢出一丝笑,如果还有什么是让他无法放下的话,那么必定是蔚澜和念念。
再次回到这个城市,厉言的心瞬间畅快很多,他这才发现,原来并不是他有多爱这个城市,而是因为这个城市有她。那间民宿,还是一如从前,恬静地伫立在那里。小熊最先看到他,她怀里正抱着一个婴儿,见到他的时候先是吃了一惊,而后欢喜地跑到他面前。
“你终于还是来了。”
厉言朝她点点头,看了眼怀里的孩子,油然而生一股亲切感。血浓于水,那种心心相惜的感觉是亲人之间特有的联系,他几乎一眼就认出,小熊怀里的这个孩子,就是自己的女儿念念。
看出了厉言的想法,小熊将念念塞到他手上,“虽然来得有些晚,但这就是你的孩子,抱抱她吧,这孩子很听话。”
她果真很听话,即便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爸爸,可是被厉言抱着,不仅没有哭,反而笑了起来,十分开心的样子。厉言越看越觉得欢喜,在她粉嫩的脸颊上吻了一吻,蹭着她的脸,20多年来,内心第一次觉得如此温馨,有一个家,有一个爱人,有他们的孩子。
许久他才抬头看向小熊,“蔚澜呢?她还好吗?”
小熊愣了一下,随即看似为难地摇了摇头,“你不知道吗?蔚蔚去旅行了,暂时把念念放在这里由我们照顾。”
她以为厉言应该会知道,但如今看他的表情,怕是他根本不知道蔚澜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离开了,像是怕厉言不能接受,补充道:“念念断了奶后她就走了。你要理解蔚蔚,这一年来她一个人太累太苦了,虽然她什么都不说,但是我能感觉到,她就是那么一个死逞强的人,痛了也不喊痛,苦了也不喊苦,其实说出来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他从来不知道,蔚澜会在这段时间离开这里,他一直以为,即便自己不在她身边,但是如今有念念陪着,她不再会像从前那般肆意。可是没想到,在他赶来这里的时候,她居然真的已经离开了。
“不要太担心,她只是累了想出去走走,她会回来的。”怕厉言因此不放心,小熊小心翼翼说道,厉言的脸色看上去十分糟糕,见厉言点了点头,抱着孩子准备进屋,她正想侧身,却见厉言走路的样子有些异常。
她忍不住问了出来:“你的腿……”
厉言无所谓地笑了笑,说道:“伤了,走路有些困难,很难看吧?”
小熊摇了摇头,她似乎有些理解为什么近一年来厉言都没有出现了,伤成这样,可见当时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可是如果真的是大事,蔚澜怎么还能那样淡定呢?
快到门口的时候,厉言才忽然回头,对正兀自思忖的小熊说道:“她去了哪里?”
没有人知道,厉言最害怕的,其实并不是蔚澜不在自己身边,而是她去了他不知道的地方,再也不回来,而他无论怎么努力都找不到她。一如当初她只身来到清迈,那时的恐慌和害怕好像再次降临,他紧了紧抱着孩子的手,微微的颤抖还是泄露了他的担忧和不安。那个女子,总是将他变得不像他,将他原本引以为傲的冷静击打得粉碎。
小熊摇了摇头,“不知道,她并没有告诉我。”所以她也不敢肯定蔚澜究竟去了哪里。
果然,丢下女儿,连去哪里都没有告知便离开了,厉言失落地笑了笑,正准备进门,忽然又听到小熊说:“你看过杜拉斯的《情人》吗?”
“嗯?”他不解地看向她。
“这是蔚澜走之前问我的问题,所以我猜她会不会是去了西贡?”
你看过杜拉斯的《情人》吗?西贡的夜色迷离而炫彩,吸引着多少人前往。蔚澜曾经无比向往并小住过的地方,走之前她曾经问过小熊,她并没有具体说过她要去哪里,去多久,但小熊却觉得,蔚澜一定是去了那个自己喜欢的地方。
厉言的眉梢这才弯了弯,进了房间。他试着拨打蔚澜的电话,但始终不在服务区,发的邮件永远无人回应,网上也找不到人,日复一日,他开始有些坐不住了,直到半个月后他才决定去把她找回来。
做了和蔚澜一样的事,虽然舍不得丢下女儿,但这么小的孩子,长途奔波又如何忍受得了?走之前他对小熊千叮咛万嘱咐,临到上飞机前还舍不得放下女儿,分开的时间太长,在一起的时间又太少,一如他跟蔚澜。他们的从前也是这般,在一起的时候尽管也曾经珍惜过,可他仍觉得不够,远远不够。
候机时接到来自裴硕的电话,厉言挑了挑眉,按下接听键:“见到女儿的心情如何?”那边裴硕似乎心情极好。
“还不错。”
裴硕顿了顿,又问:“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好啊,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离开清迈了。”
一句话,让两个人都沉默了,对于蔚澜的性子,裴硕自然是十分了解的,认识了那么多年,蔚澜那种洒脱不羁的性格对女孩子来说并不好。那种被需要的安全感,在蔚澜身上很少能体会到,不管是作为男朋友还是朋友,大抵正是因为如此,才让厉言如此不确定。
“没有说去哪里了吗?”
厉言摇了摇头,许久后才发现自己摇头对方根本看不见,但又再懒得开口,最后随口道:“我大概知道,正要去找她,到时候再联系吧,挂了。”
没来由的不安和烦躁充斥内心,他几乎要抓狂。从前他怎么没有发现,原来自己这样沉不住气,只一个蔚澜,就让他恨不得现在就飞到西贡,抓住她问个清楚,她究竟想怎么样,为什么始终这样飘忽不定?为什么始终无法给予他安全感?他承认自己有错,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不在她身边,但她为什么就是不肯面对自己的内心?
相爱的人不管在什么时候都能被命运眷顾着相遇,可他们分明相爱,却好像从来没有受到过眷顾。厉言将脸埋进手掌里,想起她的笑她的悲以及她的眼泪,过去点点滴滴涌上心头,那样害怕失去她,再也找不到她,无法将她留在自己身边,更无法确定……她是否也像他爱她那样爱他。
几个小时的飞行,抵达西贡的时候已经凌晨,西贡的国际机场并不大,厉言只带了简单的行李,找到事先订好的酒店,望着外面的夜色,忽然间便迷茫了,这个城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要去哪里找她呢?或许她不在这个城市,或许她还来不及抵达这里,更或许他们都猜错了,蓦然便觉得自己疏忽了,这样荒唐地来到这里,却未曾想过如果找不到她又该怎么办。
好像每一次的失控和不冷静,都是在面对蔚澜的时候,那个女人,总有一种能力,让他变得不像自己,也或者说,只有在面对蔚澜的时候,厉言才是一个真正的完整的厉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