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菲,你不必为难她,与她无关。”厉言看来并不打算拐弯抹角,他喊她一声慕菲,便是以朋友的身份同她说话,这个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发生了什么不消半会儿就能传到大家耳里。圣达突然不惜自损利益也要撤销与乔氏的合作,明眼人一看便知其中猫腻,厉言虽然不敢完全确定,也有十之八九的把握这事也和蔚澜有关,就算无关,蔚澜也会是那个替罪羔羊,也只能是她。
为什么要为她解围,其实他自己更想知道答案。也许,他真的太久没有尝试过对一个人好了。
长久的沉默让乔慕菲几乎以为自己快要没法呼吸了,他沉稳地坐在那里看着她,目光笃定,料到她不会拒绝这样一份合同,她恨透了这样的感觉,好像她永远只能活在他的掌控里。
“如果我说,这一次你算错了呢?”她把合同往前一推,拒绝的意思。
那男人岿然不动,面不改色,嘴角翘着微微的弧度。他人眼里的厉言,漠然狠戾,她眼里的厉言,可笑可悲。
厉言,你一定不知道,我曾像你爱宋初年那样爱着你,像你守着宋初年那样守着你,可到头来,竟是一个无路可退的错。
“慕菲,任性不能解决问题,你比我更清楚乔氏需要这笔资金,股市更需要。”
“你这算是威胁?”乔慕菲冷笑,不是不知道公司的处境如何,年前公司接手的工程事故一度让股票大跌,如今虽然已经缓过来了,可要完全止住血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所以高娆才会找上圣达。
厉言大方摆手,“你也可以当作是朋友之间的援手。”
乔慕菲的心狠狠刺痛,这种痛和以往不同,带着麻木又锥心,她闭了闭眼,像是做了某个决定,大笔一挥,在合同的右下方签上自己的名字,末了才讽笑道:“没想到有一天你也会为另一个人费心思,原来宋初年也并非独一无二。”
他不置可否,告辞离开。这就是厉言,做事从不拖泥带水,直来直往,心思深沉。他从不避讳自己对她的不在意,仿佛随时都提醒着她那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十年旧梦,终究是她醒不过来。他的身影消失在玻璃落地窗的尽头,她才傻傻地笑起来。
当她看到合同上规定“乔氏与圣达即刻解约则此合同立时签字生效”时便知道,厉言为蔚澜而来。他是多聪明的人,不着痕迹地为蔚澜解了围,还同时给乔氏一个台阶下,表面看上去亦卖给了她乔慕菲面子,想得多周到,将所有都算在了其中。
只可惜,这样的周全,并不是因为她。能让厉言费尽心思的人,这些年,出现了几个?
那日,乔慕菲看到他同蔚澜一前一后走出酒店时才明白,即便没有宋初年,对厉言来说,那个人也不可能会是自己。可以是任何人,唯独不会是她。
终究缘浅。
你试过很爱很爱一个人,爱到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更爱那个人吗?蔚澜试过。那时她16岁,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她爱上那个总穿着干净纯白衬衫的少年,他笑起来目光温和,仿佛能融化所有冰凉。他常常喜欢抚着蔚澜的发,无可奈何地说:真想把全世界的美好都抓来给你。多年来,只有他懂她伤她痛她悲,她所有的喜怒哀乐全被刻在他心上,可就连那么美好的他到最后都要离她而去。
那年,他冰冷的尸体躺在她面前,她觉得世界崩塌,再也找不回最初的完整,从来觉得这个世界没有谁是离不开谁的蔚澜,终于看清自己内心的脆弱。他包容了她整个青春,纵容了她所有的任性和无礼,却在宠坏她之后离她而去。
那个叫顾临的男孩子,终于成功地在她心上狠狠烙下烙印,让她此生再也无法忘记。
蔚澜猛地从梦中惊醒,额头手心全是密密的冷汗,心脏不规律地跳动着,看向闹钟,指针不过指向2点,她知道这夜自己不可能再入睡了。每次梦到顾临,她不是惊醒就是哭醒,然后长久地失眠,盯着天花板放空到天明。这似乎已经成为一个规律,顾临进入她梦中的规律。但是如果,这是要顾临来梦里看她需要付出的代价,她愿意,心甘情愿。
“我求求你了,一个月之内我一定会攒到首付钱的,您别把房子卖给别人行不?”
正端起咖啡杯准备送到嘴边的厉言手猛然一顿,这声音太熟悉了,但那语气可怜兮兮,着实不像他认识的那人,循着声音找去,这下手里的咖啡便再也喝不下去了。那女人一脸楚楚可怜,手使劲拽着别人没有要放开的意思,那样子看着真真是个走投无路的可怜女子,可她装得再像,在厉言眼里也蹩脚得很。
她很需要房子?
“小姐,不是我不近人情,实在是这房子的主人急需用钱,必须一次性全额付清才行,您别为难我了成不?我也只是个给人打工卖房子的,没多大权力。”男人想掰开她的手,但她五指如同嵌在他手臂上,再用力也无济于事。这女人对这套房子的执着简直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如果没有记错,这已经是两个月里她第十二次来找自己。
蔚澜伸出一个指头,低着姿态,“一个月,就一个月行不?我会有钱的,您相信我。”她急得几乎快哭了,死皮赖脸也好,无理取闹也好,只要房子能属于自己,她不介意别人怎么看她。
“不好意思,小姐,别说一个月,可能连一个星期我都没有办法给你,事实上已经有好几个买家看中这套房子,他们随时都能支付全额,所以我很抱歉。”最后一次用力一甩,男人终于成功挣脱了她的钳制,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叹息着离开。
原本还梨花带雨的蔚澜,见他走了,也懒得再装下去,抹一抹面颊,恋恋不舍地看了眼身后的样板房。虽然是一样的设计,可她要的那套毕竟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一套,那么珍贵,而她却没有办法纳入自己手中。
一路走来,好像她一直都无法真正拥有自己喜欢的东西,即便拥有,也只能在前面冠上“曾经”两字。
蔚澜啊蔚澜,你说你怎么就混得这么失败呢?
她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地转身准备走人,刚跨出一步便一头撞进迎面而来的某人怀里。
“没长眼睛啊,尽往人堆里凑。”刚才的火气还没消,这下是彻底爆发出来了,可才抬头,她舌头立刻打结了。
“厉……厉总?”
厉言的视线从她身后的样板房转到她身上,面无表情,紧抿着唇,许久才问:“买房子?”
蔚澜立刻摇头,拨浪鼓似的矢口否认:“没,随便看看,看看。”跟着傻笑起来,其实心里无比希望刚才她拽着人又哭又闹的场面没被他撞上才好。
“别装了,你不嫌累,我看着都累。”
“呃?”她顿了一下,随即收起笑容,既然人家都发话了,她也就不委屈自己傻笑了。
“这个楼盘去年开盘,因为地理环境优越,从去年卖到今年,房价一涨再涨,你确定一个月的时间能凑到足够的钱买下那里的其中一套?哪怕是首付?”厉言抱胸打量她,这女人每一次出场都能让他重新认识她一番,不知道是她变化太快,还是他压根就看不懂她。
她听出他话里的质疑和嘲讽,蹙眉别过头去,“我在努力地攒钱。”
厉言并不认同,“不是只要努力就能解决一切的,有时候努力只是必须而非必然,到最后你会发现有些东西并非努力就能得到,那些都是注定的,无法改变的。”
蔚澜静静地看着他,冷嗤一声,原来他人眼里无所不能的厉言也会有这样的言论。他这类人从来呼风唤雨惯了,又怎么会知道努力的感觉?那种哪怕你努力得要死掉了,想要的却仍海角天涯的感觉,他又怎么会懂?
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即便所有的努力加起来都只是沧海一粟,心里仍然觉得满足,有目标,才不至于活得那么无力。
“看来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聊的,再见。”她头也不回地道别,搞不懂自己怎么总能在各种场合碰上他,他一定是老天派来整她的克星。
厉言嘴角微微上扬,划开一个浅浅的弧度,这女人还真沉不住气,分明可以不必那么要强,偏偏又倔强得要死,那双眼睛总像蒙着层雾气,真想看看躲在壳里的她究竟是什么样子。
“厉先生?您今天怎么有空来这里?”对面男人看出是厉言,立刻欣喜地迎上来,正是刚才被蔚澜死皮赖脸缠着的那人。
事实上这个楼盘本就隶属厉氏,只是厉言大多时候并不过问房产这块,能认出他的人自然也是少之又少。
厉言不动声色地收起笑,淡淡开口:“刚巧路过,进来看看。”接着还是忍不住问道,“刚才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
对方一愣,马上明白他言语所指,讪笑道:“就是一个想买房子却没有钱的客人,希望能给她一个月的时间凑足钱,可是我没答应,她连首付的钱都凑不齐,何况全额。”
见厉言没有反应,又滔滔不绝,“不过这姑娘的毅力可真不一般,找了我十几次了,每次都求我替她留着房子,噢,对了——厉先生,她要买的就是您要卖的那套。”
“噢?”厉言原本已经意兴阑珊,这时才稍稍有了想听下去的兴致,“她来这十几次都是为了那套房子?”
“是,不过我看她没钱便以对方要求一次性付清全额为由拒绝了。厉先生,下午有客户要去看您那房子,您看价格是不是还按原来那个?”
“嗯。”厉言应了一声,走过他身边时面色平静地甩了一句,“不卖了。”
“啊?”那人根本没反应过来,等想明白的时候为时已晚,厉言早已开车扬长而去。
不卖了?下午一连约了三个客户过来看房子,要不是他厉总当初说卖,他会这么拼命费了几斤口水才招揽到那三个优质客户过来看房?现在轻飘飘一句“不卖了”,当场否定了他所有的努力,他立时像泄了气的皮球,蔫儿了,果然有钱人比较难伺候。
蔚澜回到公司,脑子里全是厉言充满轻蔑的语气,越想越气,他以为替她解了圣达那个围就可以如此看不起她吗?连原本心里存着的那一点感激也瞬间荡然无存,至少在这之前她曾以为厉言是同其他人不一样的,他会在她哭得惨绝人寰的时候抱着她不问一句,会在她求他带她离开的时候不问原因说走就走,这样的男人,她以为会不一样。
顾临,为什么自你之后,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好的人了呢?
她正兀自沮丧,电脑突然提示有新邮件,公司内部网络,能发来邮件的也只能是内部员工。她打开邮箱,果然是高娆发来的一份超大附件资料,打开预览,是乔氏与厉氏此次合作案的大致提纲。
五星级酒店?她记得G市最大最高档的五星级酒店的确隶属于乔氏没错,但仅此一家,而厉氏多年来第一次提出跟乔氏合作,竟是涉足酒店行业,在蔚澜看来,一个有野心的商人在自己并不熟悉的领域里找上一个同样没有太多经验的合作伙伴,并不是一个明智的举动。
难道是因为她,厉言才会不得已提出这样的合作?但随即她又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在商言商,厉言更是如此,怎么可能公私不分混为一谈?若他是那样的人,只怕整个厉氏早跟着喝西北风去了。
“厉言要涉足酒店业?”宋初年听到这个消息时的惊讶程度绝不亚于蔚澜,此时蔚澜正忙着解决手里的泡面,含糊地点头。
宋初年两道漂亮的眉拧成一团,“这不是他的作风,他一向不打没把握的仗,况且对酒店业来说他只是个新人,怎么会找同样没太多经验的乔氏?难怪上个月他大费周章也要拍下城中那块地,原来是早有打算。蔚澜,你觉得这对乔氏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蔚澜喝干最后一口汤,慢条斯理地抹了抹嘴角,“他究竟有多坏让你跟防贼似的防着他?你别忘了这次合作是厉氏主导的,就算最后亏也是厉氏占大头,你瞎操什么心,要操心也是你小姑子操心吧?”
宋初年低头不语,蔚澜不会明白厉言的城府,他那种雷厉风行的手段不管是对事还是对人都让人觉得恐惧。他们曾是最好的朋友,而现在却站在对立的两个界面,就算表面多么和睦,内里的裂痕划开了就是划开了,再也无法缝合。
有人敲门,蔚澜赤脚小跑去,拉开门,嘴巴“啊”了一声,怔怔盯着门口的人。
“你似乎看到我很惊讶!”厉言笑笑,伸手拍拍她的下巴示意她合上嘴巴,“口水流下来了。”
蔚澜大窘,抵着门不让他进,“那个……厉……厉总,现在不是很方便,要不我们改天?”
厉言比蔚澜要高出一个头,早看到里面的宋初年,她背对自己,没有要转过来的意思,若是换了从前,为了不让她为难他定会毫不犹豫地掉头就走。可此刻他心里无比平静,他来找蔚澜,并不是宋初年,他要见的也只是蔚澜而已。
“半个小时,我在楼下车里等你。”不再为难她,却也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哎,这个人就这么走了?他以为他是皇帝金口一开万人便要遵旨么?她转了个身冲宋初年无奈地耸了耸肩。
“真的不是我叫他来的。”她那么解释,完了之后才觉得这话简直多此一举。
宋初年对厉言敏感,蔚澜当然知道,但这并不妨碍她和厉言的相处。那是别人的恩怨纠葛,不是她的。
“蔚澜,他跟顾临很像是不是?”一句话,令蔚澜挂在嘴角的笑凝固,宋初年似笑非笑,“尤其他敛眉的侧面,像极了顾临,是不是?”
那么温柔的声音,却像刀子,一刀一刀割在蔚澜心上,蔚澜身体僵硬,看着宋初年逼近自己,冷得指尖颤抖。
“可是蔚澜,他是厉言,不是顾临,他是商场上狠绝的厉言,不是温柔执笔为你画眉的顾临。”曾几何时,宋初年从来不知道会从自己口中说出这些话,她盯着蔚澜惨白的脸色,心点点地疼,她不要蔚澜和厉言有过多的纠葛,那个男人不会带给蔚澜幸福。
“你……他……他当然不是顾临,顾临已经不在了……”很久之后,久到仿佛时间静止在空气里,蔚澜才慢慢找回自己的声音,她看到失魂落魄的自己,眉宇间的苍凉冷凝了时光,所有的痴想,不过是痴想而已。
宋初年走了。3月的天,阵阵的冷,蔚澜想起那年的巴塞罗那,那年的顾临,他在阳光下对自己笑,修长的手指一寸寸抚过她的眉眼,鼻子,嘴巴。她的皮肤留下他的痕迹,他为她画一张又一张的画,那本厚厚的素描本,从头至尾,满满的都是她。笑的,哭的,悲伤的,任性的,淘气的,可爱的……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有这样丰富的表情和姿态,如果不是顾临,她或许还是最初那个天性凉薄的蔚澜,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与人保持距离,便也就那么老了。可是偏偏遇到了他,又偏偏失去了他。
高山流水,时光荏苒,终不能白首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