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舜臣,字汝谐,出身于京畿道丰郡(今首尔地区)的一个没落士大夫家庭。李舜臣少时“英爽不羁”,成年后好读书,善骑射,32岁时考上武举,先是在全罗道担任一个地方武官,1591年在大臣柳成龙的推荐下,任全罗道左水军节度使。
日军侵朝战争之初,朝鲜水军表现只能用“昏聩”来形容:庆尚道的两位水军节度使朴泓和元均,被吓破了胆,采取了凿沉战舰上岸逃命的“自残”,使得负责釜山海防的庆尚道水军数百艘战船,一炮未发就沉入大海!
李舜臣没有轻率出击,他要做最周密的部署,等待最好的战机。5月初,在日军釜山登陆三周后,李舜臣得到侦察报告:日本大量运兵船停泊在玉浦港。
行动!李舜臣率75艘舰船直扑玉浦港。这时,陶醉在胜利喜悦中的日军居然毫无防备,士兵全部离船登岸掳掠,船里只留有少量水手。李舜臣指挥战舰封锁住港口,把日军包了饺子:一共击沉烧毁敌舰44艘,自己仅一人负伤。
玉浦之战,是开战以来朝鲜人的第一次胜利,也使得骄横的日军第一次尝到了失败和死亡的滋味。
5月底,李舜臣又指挥了唐浦战役。他用龟船充当先锋,撞沉日军旗舰,同时烧毁21艘敌舰,击毙了日将来岛通之。6月5日,李舜臣与全罗道右水军节度使李仁祺配合,前后夹攻日本水军胁坂安治部,烧毁敌舰26艘。7月,李舜臣和朝鲜水师在闲山岛海战中击毁敌舰近百艘,日军死伤数千人。
两个月的数场海战下来,日军几位纵横战国时代的“海贼大名”:九鬼嘉隆、加藤嘉明、胁坂安治,没有一个是李舜臣的对手,而最令人惊奇的是:朝军竟未损失一艘战船,完全是压倒性的胜利。战功骄人的李舜臣,就此被升为朝鲜水军总司令——三道水军使,指挥忠清、全罗和庆尚三道水军。
很多人对日本海军有个错觉,因为日本是四面环海的岛国,所以想当然认为日本历来是一个海上强国。从十九世纪甲午战争之后一直到今天,没错,日本拥有西太平洋除了俄罗斯以外最强的海上力量。但明治维新之前,日本基本是一个封建农业国家,海上力量非常薄弱,造船技术不但和中国无法相比,甚至比不上他们一贯看不起的朝鲜。
当时的日本水军以安宅船为主力战舰,搭配关船、小早等小型快船作为护卫,但无论是大型的安宅船,还是速度较快的关船,都有一个致命的弱点:缺乏铳炮。日军的主要战术还停留在“海贼战术”——接舷战,就是靠近敌舰,攀沿上去进行白刃战。
而这种以杀伤人员为目的的接舷战,碰到李舜臣就好比老虎碰到了豪猪,无从下口。
李舜臣的主力战舰妇孺皆知:龟船。
龟船不是李舜臣发明的,它的原型来自朝鲜古代的一种轻型战船,李舜臣在其基础上进行了改进,使之更适应当时的海战。顾名思义,龟船的外形像乌龟,包裹船身的“龟壳”用厚木制作,外面包有铁板,敌人炮火很难伤害它。铁板上装有密集的长铁钉,使敌人在接舷战时无处落脚,无法攀登。船头设计成威猛的龙头造型,上设两个炮眼,既可以开火炮(大口径火铳),也可以喷硫磺烟雾。船身四周凿有几十个铳穴,士兵躲在船内发射火铳和弓箭。船上有可以升降的巨帆,船底两侧则各有10面橹,平时航行靠帆,战斗时靠桨手划桨,机动性很强。
龟船是大型船,长度约35米,高约5米,船内能容纳50个作战兵和110个桨手。
当然,龟船和十八世纪的铁甲船还是不能比,它的船体是木头制造的,只是船身蒙着一层铁皮而已。而且,它的炮火威力也比不上明军的福船。不过,在当时的战场环境里,这么一个蒙着铁皮、顶着铁钉、配有多门火炮、机动超强的战船,从技术上来说,绝对是难以应对的BUG,特别重要的一点是,龟船使日军的接舷战完全无效。
李舜臣和他的龟船是这样战斗的:冲进敌船之中,利用它刀枪不入的优势,左右突击,或直接撞沉敌船,或四面开铳炮焚毁敌舰。饱吃龟船苦头的日本水军将领在给秀吉的书信中诉苦:“朝鲜人水战大异陆战,且战船大而行速,楼牌坚厚,铳丸俱不能入。我船遇之,尽被撞破。”
不过,李舜臣的海军并不是大多数人想象中的清一色龟船,因为造价昂贵,龟船不可能大量制造,李舜臣的战船主力还是普通的朝鲜板屋船。据估计,整个战争中,龟船的数量不会超过6艘。
李舜臣海上怪物一样的存在,使日军的海上运输陷入了恐慌之中,尽管陆军这头蛮牛狂飙突进,但最薄弱的后勤方面却屡遭打击,不得不停住了脚步。
2. 万历皇帝的气性
李舜臣在南方的胜利消息,给龟缩在义州的朝鲜国王李昖带来了些许安慰,但远水解不了近渴。因为,李昖已经退无可退了。
小西行长在占领平壤后,让逃跑的朝鲜将领给李昖带去了一封最后通牒:“本朝伐明,路出贵国。而贵国出兵拒我,故所在罹祸。闻足下欲屯鸭绿江,我攻之在近耳。”
朝鲜君臣都清楚地知道,仅靠朝鲜的力量是赶不走日军的。只有一条路可走:向宗主国明朝求援!
李昖连派几批使者急赴北京求援,请求“内附”(进入明朝称臣),《明史?朝鲜传》里记载“请援之使,络绎于道。”
紫禁城的主人是时年30岁的明神宗朱翊钧,这个明朝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正在享受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前任首辅张居正已经死了十年,尽管躲过了“断棺戮尸”,但家里已被抄得精光,家属也都发配去了偏远之地。当年,张居正以他可怕的智力和治理国家的能力,使得小皇帝朱翊钧一直活在他巨大的影子里,清算掉这个让国库富足却让自己憋屈的首辅,朱翊钧终于领略到“乾纲独断”的巨大满足感。
万历二十年,除了西北的宁夏有战事,东北、北部、东南一片平静,几乎算得上歌舞升平。现在,藩国朝鲜灭亡在即,援还是不援?
后人每每责难朱翊钧晚年十几年不上朝,却忽略了他亲政时期的“万历三大征”(镇压哱拜之乱的宁夏之役、抗日援朝的朝鲜之役、平定杨应龙之乱的播州之役)。十年不到的时间,举倾国之力打了三场大仗,固然是吃张居正积攒下的老底子,但同时也代表了万历皇帝的风格,那就是执着和强硬,用他自己的话说:“跳梁者虽强必戮。”
关于朱翊钧的性格,万历十七年(1589),有个叫雒于仁的大理寺官员上了一封奏疏,批评朱翊钧纵情于酒、色、财、气。说来有趣,明朝大臣历来有规劝皇帝私生活的“风骨”,此前海瑞上万言书直斥世宗朱厚熜“疏远父子之情”,石星上疏谏穆宗朱载垕“纵情酒色,天下将不可救”,都惹得皇帝勃然大怒。雒于仁这个大胆而放肆的奏疏同样让朱翊钧大发雷霆,幸好首辅申时行万般解劝,才没有将这个大胆的官员当场杖死。不过,朱翊钧还是气不过,对申时行逐一辩白:“他说朕好酒,谁人不饮酒?……又说朕好色,偏宠贵妃郑氏。朕只因郑氏勤劳,朝夕间她独小心侍奉……他说朕贪财,朕为天子,天下之财皆朕之财…… 又说朕尚气。人孰无气,且如先生每也有僮仆家人,难道更不责治?”
“人孰无气”?朱翊钧的气性绝对不小,他敢做重大的决定,敢打仗。
接到朝鲜紧急求援的一个多月时间里,明朝大臣们在“出兵援朝”还是“自守边疆”的两种方案上争论不休。这期间,朝鲜来“哭秦庭”的使臣频繁走动于一切能利用的门路:阁臣、六部大臣、地方大员甚至宦官,竭力请求天朝发兵。最靠近朝鲜的辽东巡抚郝杰首先被帐下日夜痛哭不走的朝鲜人所感动,两次具书上奏,称“倭犯朝鲜,郡城半陷,国王穷迫来归……岂能坐视丧亡。”主张援朝的兵部右侍郎宋应昌上疏说:“关白之图朝鲜,意实在中国,我救朝鲜,非止为属国。朝鲜固,则东保辽东,京师巩于泰山矣。”
朝鲜是忠心藩国,听任灭亡,不仁不义;唇亡齿寒,日军意在中国,自守边疆,不智不武。朱翊钧拍板:出兵援朝。
3. 予观倭贼如蚁蚊耳
万历二十年(1592年)7月,第一支援朝明军雄赳赳跨过鸭绿江,他们是辽东副总兵祖承训率领的五千骑兵。
天兵天将终于来了!前来迎接的朝鲜接待使柳成龙,感激得涕泪交加。柳成龙是万历朝鲜战争中值得一说的人物,他是李朝著名大臣和学者,战争期间先后担任三道都体察使、左议政、领议政(朝鲜最高官职,相当于宰相),为人忠直,顾全大局,积极启用李舜辰、权慄等名将,战后写有回忆笔记《惩毖录》。
祖承训,在历史上没有他的大儿子出名:死守大凌河的袁崇焕手下大将祖大寿。不过,祖家是辽东武将世家,祖承训本人长年跟随辽东名将李成梁和蒙古人作战,曾经以三万骑兵击败过十万土蛮,是边庭的知名勇将。
祖承训的意识里,始终把侵朝日军想象成当年肆虐东南的倭寇,至于朝鲜人丢了国家,完全是因为朝鲜军队太过无能的缘故。据朝鲜人申炅写的《再造藩邦志》记载,祖承训率兵至朝鲜嘉山时,问当地人:“平壤日军尚在否?”回答:“尚在。”祖承训举杯仰天祝之曰:“贼尤在,必天使我成大功也。”
7月16日黄昏,阴雨连绵,祖承训命令游击史儒率本部骑兵两千人为先锋,自己率三千主力随后,连夜急行军数十里杀往平壤。熟知日军厉害的柳成龙劝他“天雨路滑,不宜急击”。但祖承训豪气干云地说:“予观倭贼如蚁蚊耳!”
第二日黎明,祖承训率众杀到平壤城下。令他惊喜的是,平壤居然“城门不闭,城上亦无一贼防守者。”祖承训率部从七星门入城,前锋已到达大同馆前。城内道理狭窄,全是弯曲巷子,骑兵拥挤在一起。正在这时,埋伏在民居里的日军“从左右傍室凿壁穴,同时放铳,声震天地。”史儒挺身搏斗,日军知其为将领,铁丸如雨般射过去,史儒中弹坠马身亡。千总戴朝弁、张国忠也中弹身死。
骑兵在巷战中毫无用武之地,人和马都成了活靶子,仅仅半个时辰,五千骑兵大多阵亡,祖承训率残部溃乱败走,“一夜驰二百里,还至安州城外。”
自恃骁勇的祖承训,被看不上眼的“蚁蚊”叮得伤筋动骨,却嘴巴不认输,他对前来送粮草慰劳的朝鲜人说:“天时不利,大雨泥泞,不能歼贼。当添兵更进耳。”不过,祖承训在驻扎安州城外控江亭的两天里,连日大雨,士兵身处野外衣甲尽湿,纷纷口出怨声。祖承训不得已退还辽东。
自古骄兵必败,祖承训不顾天气,不识地利,不知敌情,贸然进军,使得明军援朝的初战以惨败告终。反过来,小西行长打败了明军更是得意非凡,送给朝鲜军一封书信,嘲讽“你们用一群羊来攻一只虎,自取灭亡”!
得到战败消息的明朝君臣大为震惊,特别是祖承训在战报中称,有一营朝鲜人“投战于贼”,所以战败。明朝上下惊疑不定,派人调查的结果还是糊里糊涂。这时,朝野上下议论又起,有称坚守鸭绿江,以观其变;有称夷狄相攻是常事,中国不必救。
虽然初战失败,但朱翊钧的作战决心还是有的,不过,明朝最能战的野战军当属辽东名将李如松的部队,他当时正率主力在宁夏平定哱拜之乱。而日军明显不是小股部队能解决的,所以朱翊钧十分矛盾。于是,战争准备和议和同时进行,一方面,朝廷急调参将骆尚志率南兵三千、副总兵查大受率步军三千,先抵鸭绿江前线,同时派员筹集军粮;一方面由兵部尚书石星推荐的沈惟敬赶赴朝鲜,进行对日和谈。
4. 老江湖登场
沈惟敬是那场战争中的奇葩。
一朵年近7旬的奇葩。
沈惟敬,嘉兴平湖人,嘉靖年间和他的父亲沈坤同在抗倭总督胡宗宪帐下效力。一次作战中,官军失利,胡宗宪被围,弱冠之年的沈惟敬英勇无比,“单骑突围中挟胡而出。”此外,他还和父亲设计,用毒药毒死过一批倭寇。从这些事迹来看,此人非同等闲,可惜胡宗宪过早倒台,幕僚作鸟兽散,沈惟敬也从此开始了浪迹江湖的生涯。
沈惟敬曾一度出海到日本做过生意,通晓日语,后来生意做砸了,便在京城停留,做些炼丹烧符的勾当,“与方士及无赖辈游”,是个地地道道的京师老江湖。
明明是一个江湖术士,《明史》更是直呼沈惟敬为“无赖”,堂堂天朝,为何找这个“无赖”来做和谈使者?
因为兵部尚书石星的推荐语实在太好了:“狡黠善辩,熟谙倭事。”在那个年代,这两点条件都符合的中国人,可算熊猫一样珍贵而稀少。石星因为小妾是沈惟敬同乡,所以很早就认识他,熟知他的歪才。朝廷听从了石星的推荐,给了沈惟敬一个“神机营游击”的头衔。
就这样,作为大明议和使,老爷子沈惟敬大摇大摆到了平壤,开始了与小西行长传奇和谈的第一回合。
朝鲜裨史《中兴志》和《再造藩邦志》里,活灵活现地记载了第一次谈判的场景:“行长待发兵迓之,剑戟森列,惟敬从容上座,责行长曰:‘尔国如何虔刘我属国耶?天朝以此方发兵百万众来压境上,尔等命悬朝夕。’”
和谈结束后,“倭众送之甚恭。翌日行长遣书致问,且曰:大人在白刃中颜色不变,虽日本人无以加也。惟敬答之曰:尔不闻唐朝有郭令公者乎,单骑入回纥万军中,曾不畏缩。吾何畏尔也!”
明代笔记《万历野获编》里,描写沈惟敬的外貌为:“长髯伟干,顾盼烨然。”这样的外貌,结合他的言谈,怎么看都像一个道行很深的江湖骗子。说来有趣,沈惟敬在进出日军军营的数日里,还当了一回机智的情报员——他带去数万顶小帽子,逐个赠送给日军,因而确切的掌握了日军的兵力。在那场长达七年之久血与火的战争中,沈惟敬的每次出场实在颇有喜剧感。
关于沈惟敬其人,史书多评价为欺上瞒下,无赖误国。但以七旬之年纪,孤身一人昂然来往于中日两军帐下,言辞犀利,谈笑自如,他的胆识无疑是第一流的。
不过,沈惟敬把自己比作唐朝单骑劝退回纥大军的老将郭子仪,除了年龄相似以外,其他天差地别。
据日本《国史略》称,沈惟敬和小西行长是老熟人:“尝来我国,与行长有旧。”双方和谈很愉快,达成了合约。“行长素喜,和议约以七条。”
小西行长对沈惟敬诈称:“天朝当按兵不动,我等不久将还。”话说,小西行长为何与沈惟敬一拍即合?没办法,小西行长的第一军孤守平壤,迫于明军的参战压力和后方的粮草运输跟不上,不但无力进取,更有朝不保夕之感。对小西行长来说,打仗和做生意是一个道理,能不战而获得利益,岂不是美事一桩?
双方谈定的七条和约,主要内容有三点:
一、以大同江为界,平壤以西属朝鲜,以东归日本;
二、明朝准许日本朝贡;
三、明朝与日本和亲。
这是一条牺牲朝鲜、丧权辱国的条约,朝鲜人如果知道合约内容,估计能把沈惟敬的老骨头拆了。但沈惟敬也不傻,他根本没敢把合约内容告知任何人,包括北京,只是假称日本人要恢复朝贡,要封号。不过,在和谈期间,李如松的辽东精锐已经解决了宁夏叛乱,四万大军已经悄悄集结到位。
明朝精锐之师和日本百战之兵的正面交锋,一触即发。
四、白马渡江
朝鲜北方有首自古流传的民谣,说有一天,一个白马将军将跨过鸭绿江水,从马耳山(吉林虎山)出来。1592年(万历二十年)12月25日,预言成真——明代辽东名将、提督李如松骑着白马,统帅四万精锐军队,踏破鸭绿江的薄冰,来到朝鲜境内参战。
平壤城里,一度风光无限的小西行长,遭遇到最冷的严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