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刷败军之将的臭名,唯一的办法是打一胜仗……大陆命三四三号:大本营命令在满洲方面处理中国事变期间,以帝国军之一部防备苏联,维持北边之平静;诺门罕方面,应不扩大作战,设法迅速结束……“诺门罕一仗,我们势力占优,握有主动权,可是后来被朱可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即使打一仗侥幸获胜了,朱可夫会甘心吗?斯大林会甘心吗?”闲院宫载仁把刚才的话又讲了一通……
植田谦吉抬起右腕手表一看,两点50分了,他吃力地迈着伤残的腿走进司令官办公室,等候部属。
植田谦吉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他不愿看到日军最后的伤亡统计,但又不能不看,这毕竟是战争中最关键的数据。按他的要求,最新伤亡统计必须在下午3时前完成并向他报告。
植田谦吉刚坐下,办公室外响起笃笃的脚步声,一名参谋进屋敬礼报告。
植田谦吉忽然觉得这些程序都很无聊,没有好气地问:“伤亡到底多少?”
“28000!”
“28000?”植田谦吉一怔。
参谋并不理会司令长官此时的心绪,依然例行公事地继续汇报:“这28000人中,二十三师团伤亡……”
“行了,我要的是总数!”植田谦吉挥了挥手。
“嗨!”
植田谦吉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压低声音问:“这个数字是多长时间累积的?”
“10天。”参谋报告,“从8月20日苏蒙军发动攻势起到8月29日第六军反攻失败为止。”
“10天伤亡28000,每天伤亡近3000人呀!如果加上8月20日之前的数字,肯定过4万了。”植田谦吉心里盘算着。
“开战至今的伤亡数字是多少,怎么还没统计上来?”植田谦吉问。
“下面报告的数字不时变动,今天报了500,明天来电要求减至300……”
“那这10天的数字为什么统计得这样快?”
“我们传达了司令官的命令,务必于今天下午2时前报上来。”
“传达我的命令,明天上午10点前把全部伤亡数字,连同武器弹药损耗统计报告我!”
“嗨!”参谋一个立正动作。
伤亡数字像一块石头压在植田谦吉的心上,使他感到压抑且隐隐作痛。
“这是国内对诺门罕之战的反应。”参谋递过一摞材料,补充了一句,“是社会课根据您的指令从国内广播、报纸上收集整理的。”
植田谦吉接过材料,一行行醒目标题跃入眼帘:“茫茫漠野诺门罕大日本皇军陈尸5万”,“我军成军以来第一次大败”,“严惩无能指挥官,提振我军士气”……
如果说伤亡数字像一块巨石,这些材料则像一支支利箭;如果说刚才隐隐作痛的话,现在则是钻心地疼痛。
植田谦吉熟悉日军历史,也了解日军的现实,诺门罕战役这么大的伤亡数字,这可是其他战场上所没有的呀!这是日本陆军自成军以来最大的惨败呀!这是他四十多年的军旅生涯中没有过的失败!日中两军在台儿庄大打了一仗,这一仗在国内外影响甚大,日军损失兵员也不过两万余人,诺门罕的伤亡数字可是台儿庄的两倍多呀!
这样的失败,自己作为关东军的司令不上军事法庭,也要永远背上个败军之将的臭名呀!
植田谦吉低头闭目,脸上写满了痛苦。
良久,植田谦吉吃力地抬起头来,两个浑浊的眼球里好像燃起了火。
“洗刷败军之将臭名的唯一办法是打一胜仗!”植田谦吉想着,起身提起暖瓶里往茶杯里沏水,没想到手不听使唤抖动起来,竟将水倒了半个桌面。
门外的卫兵闻声走进来,赶紧将桌面收拾干净,把茶沏上,退出。
植田谦吉没理会卫兵,慢慢地拿起电话,要通了隔壁的矶谷廉介:“到我办公室来!”
矶谷廉介小跑着进来。
“我昨天的命令下达了吗?”植田谦吉问。
“下达了。”矶谷廉介回答,“临近的部队已起程,大部分部队一两天内即可开动。”
昨天,植田谦吉让司令部提出增援第六军的计划。矶谷廉介组织制定后,很快呈报植田谦吉。这份计划拟从关东军中抽调大量飞机、坦克、火炮、步兵、骑兵增援第六军,打一场复仇仗。计划一面上报参谋本部,一面下达部队准备执行。
“矶谷君对这场复仇仗有什么新的想法?”植田谦吉问。
“还是昨天那些想法,这仗非打不可,而且一定要打赢。俄国军队历史上从来就不是我大日本帝国的对手,我大日本帝国对俄作战的胜利史不能从我们这里被改写了!”
“我大日本帝国对俄作战的胜利史……好!”植田谦吉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是另外的想法。矶谷廉介作为自己的下属多年了,人还算能干,对自己也还没干过什么不忠不义之事,但他是个个人欲望极强的人,今年刚五十出头,钻头觅缝要往上爬。而在日军中,高级军官历来都是一仗定乾坤,一损皆损,一荣皆荣。一仗打好了,主官升迁了,部属就跟着升,一仗打败了,主官被贬了,部属也跟着贬,主官部属一辈子翻不了身。植田谦吉知道,矶谷廉介赞同打一复仇仗的主张,更多的是从自己的利益考虑的……可是,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
门外响起了“报告”声,参谋送来了日本参谋本部的电报。
矶谷廉介示意先送植田谦吉。
植田谦吉捧起电报,看着看着,脸上露出了近日少有的轻松神情:“参谋本部完全同意我们的计划,并决定立即派部队增援诺门罕。”说着将电报交给矶谷廉介。
电报上说,参谋本部准备从华北抽调第五师团开赴诺门罕,同时将迅速派出25个兵站汽车中队约1000辆卡车、15个野战高射炮部队、4个航空战斗机队支援关东军,视下一步作战情况,如果有必要还将由华北转调十四师团及两个野战重炮联队支援。
“这次参谋本部与我们想到一起了!”矶谷廉介喜形于色。
“不管失败也好胜利也好,前一段诺门罕作战的每一次战斗都是参谋本部认同了的,打赢一仗参谋本部脸上也有光呀!”
“是的,司令长官分析得很透彻!”
“矶谷君,现在整个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战争给予我们的时间、空间都不多了,我们必须尽快进行这场战斗、赢得这场战斗。你很快向第六军传达参谋本部的意见,督促、帮助他们完善作战计划,作好3天内开战的准备。”植田谦吉说着,竟少见地拍了拍矶谷廉介的肩头。
“参谋本部拟调的增援部队恐怕还上不来。”
“先用我们关东军的力量,此事不可耽搁了!”
“司令官放心,具体落实的工作我来做。”矶谷廉介挺胸回答。
第二天一早,第六军的作战计划报上来了,矶谷廉介拿着走进了司令官办公室。
第六军的主攻部队分为3路。中路由经过补充的第七师团担任,以莫沃列皮湖为中心,在胡鲁斯台河构筑工事。北路由第二师团担任,在将军庙北侧地区集结;南路由第四师团担任,在将军庙东南地区集结。步兵十五旅团第十六、第三十两个联队和重炮第三大队由白阿线进出,第一师团后藤少将所部占领罕达盖,加强左翼警备,掩护主力进击。第二十三师团仅剩下司令部,就在第二师团和第四师团中间地带休整、收容。
报告说,第六军决心在严冬到来前的两个月内结束战争。
植田谦吉看到这里停住了:“你对第六军的用兵部署如何看?”
“第六军这样部署算集中了兵力,从几个点上打击苏军,实现复仇的目的。”
植田谦吉再往下看,第六军提出的具体战法是“夜间进攻,白天巩固阵地”。具体说来,就是第一天通过夜袭,前进500米,挖掘阵地,第二天白天巩固阵地;第二天夜袭,再前进500米,挖掘阵地,第三天白天巩固阵地。报告强调,这样打,即使苏军大规模使用坦克,日军也有层层战壕加反坦克炮抗衡。同时日军与苏军犬牙交错,苏军的战机也使不上劲。
“这样打法行吗?”植田谦吉又问,脸上笼罩上阴云。
矶谷廉介明显感到植田谦吉不同意这样的战法,但不知如何回答:“这……”
“在宽阔的草原、沙漠地带作战,一天前进500米,能实现快速打击苏蒙军的目的吗?荻州立兵是被苏军的坦克打怕了。”植田谦吉说着把电报扔到桌上。
“荻州立兵历来保守拘谨,缩手缩脚。不过,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找到对付朱可夫坦克大战的办法。在参谋本部援兵到达之前,这不失为一个避免失败的办法。”矶谷廉介字酙句酌地解释着。
“我们打这一仗,不是为了和苏军对峙,也不是为了打消耗,是为了复仇!像荻州立兵这样的打法,有意义吗?”植田谦吉涨红了脸。
矶谷廉介赞同打这一仗,也知道底线是不能打败仗,如果打了败仗,作为擅自策动这场战争的指挥员可是罪加一等呀!
“我们还能有更好的打法吗?”矶谷廉介把球踢到植田谦吉一边。
“这个、这个……”植田谦吉有点结巴了。
“报告!”参谋又来送电报了。
植田谦吉正在火头上,不予理会。
矶谷廉介拿起电报,是日军参谋本部发来的,说参谋次长中岛铁藏明天将从东京飞赴新京,向关东军传达作战指导方针、兵力使用原则等重大问题。
“作战指导方针、兵力使用原则……昨天的电报中不都讲得清清楚楚了吗,又有什么变故了?”植田谦吉最后一句话大大提高了声调,完全是质问。
“这个、这个……”矶谷廉介嗫嚅着。
“这样吧,命令第六军按他们的计划开始准备,以免荻州立兵无所适从。”植田谦吉当机立断,“需要调整时再调整。”
“嗨!”矶谷廉介回答。
“矶谷君,不管中岛铁藏来说什么,我们的底线是要打这一仗!”
“我明白!我明白!”
中岛铁藏头天凌晨乘飞机离开东京。一路上又是大雨又是浓雾,几经辗转直到第二天傍晚才在新京机场降落。参谋高月一路陪同。
按照植田谦吉的安排,矶谷廉介到机场迎接,二人因为电话里大吵过几次,很不对付。但是,矶谷廉介知道,现在关东军很需要参谋本部包括中岛铁藏的支持,见面后显得很热情。
植田谦吉认为中岛铁藏是非常时期非常客,破格地到司令部门口迎接:“中岛次长,关东军上上下下盼您前来指导作战呀!”说着伸出手来。
“哪里,哪里,我是来学习关东军作战经验的,特别是来向老前辈学习的。”中岛铁藏也打着哈哈。
进了会客厅刚要入座,一个关东军的参谋急赶来:“中岛次长,东京参谋本部电话找您!”
“东京电话?昨天刚离开东京,现在又来电话……”中岛铁藏心里嘀咕着,跟着参谋走进电话室。
电话是参谋本部参谋荒尾兴功打来的:“中岛次长,闲院宫载仁总长让我向您报告,由于情况发生变化,传达大命时请根据具体情况指导。”
“变化?什么变化?什么变化?”中岛铁藏大声地反问着。
电话那头支支吾吾。
“如何指导?如何指导?”中岛铁藏又问。
对方只是反复强调“根据具体情况,根据具体情况……”
未等中岛铁藏问清,对方放下了电话。
“真是莫名其妙!莫名其妙!”中岛铁藏将电话压下。
中岛铁藏想把电话打过去,但想了想把话筒放下了。
植田谦吉、矶谷廉介已坐好等候传达大命了。
矶谷廉介问:“是有什么新情况了吧?”
中岛铁藏支吾着:“没有,没有。”
植田谦吉递给矶谷廉介一个眼神,没再问什么了。
“没搞清是怎么回事,怎么办?”中岛铁藏心里格登了一下,从公文包中取出带来的也就是“变化”前的大命,传达起来:大陆命三四三号:大本营命令在满洲方面处理中国事变期间,以帝国军之一部防备苏联,维持北边之平静;诺门罕方面,应不扩大作战,设法迅速结束;关东军司令官应在诺门罕方面以少数兵力谋求持久。详细事项由参谋总长指示。
植田谦吉明白,所谓大命乃是要关东军取守势、结束战争,便不甘心地问:“这第3条说详细事项由参谋总长指示,次长带来了参谋总长的什么详细指示?”
“没有什么详细指示。”中岛铁藏回答。
矶谷廉介不相信:“大命中明确说详细指示由参谋总长给以指示,怎么没有呢?”
“眼下确实没有,如果有,我能不告诉你们?”中岛铁藏对二人的不信任显然不满,不冷不热地回答。
植田谦吉很清楚,要打一复仇仗首先必须得到中岛铁藏认同,便缓和了口气:“这样吧,先请次长听一听我们的作战汇报吧。”
中岛铁藏觉得植田谦吉年岁比自己大,军衔比自己高,过去和他相处没有什么芥蒂,便也换了口气:“好的。”
矶谷廉介喊来情报课参谋加藤、作战课长寺田,把敌情、关东军的计划作了汇报,矶谷廉介则把后方补给的情况作了说明。
植田谦吉补充说:“在这些情况的基础上,关东军决心以足够的兵力,以最短的时间给敌军以巨大的打击,然后迅速回撤。”
中岛铁藏思忖片刻说:“我本人觉得准备是充分的,计划是周详的,完全同意。”
矶谷廉介没想到中岛铁藏竟然很爽快地同意了关东军的意见,一反常态:“感谢次长,感谢次长!”
“我是这样理解三四三号大命的,所谓以少数兵力谋求持久是指战略持久之意,在此范围内当然可以采取战术攻势。当然,如果参谋本部、闲院宫载仁参谋总长有新的命令,那是另外一回事了。”中岛铁藏补充说。
植田谦吉表面很冷静,心里也很兴奋,但他始终没有讲一句感谢的话,毕竟矶谷廉介职务、军衔均在自己之下,年纪也比自己小10来岁。
植田谦吉说:“我与次长的理解是一致的。如果参谋本部有什么新的指示,我关东军定然会不折不扣地执行。”
没想到随同中岛铁藏前来新京的参谋高月提出:“第六军的攻势部队中,能不能把第四师团减下来?”
坐在高月对过的寺田雅雄课长起身说:“这个肯定不可能,第四师团是第六军的南路,主力部队,减下来这一仗就没法打了。”
高月也不退让:“参谋本部有指示,为了掌控诺门罕之战的规模,明确规定只可使用第二、第七师团,不可使用第四师团。”
矶谷廉介火气又上来了:“参谋本部有这样的规定?”
中岛铁藏不紧不慢:“高月参谋说的是事实,参谋本部是有这样的明确要求。不过,如果在作战的时间上能把控住,中间要有什么问题,我可以协调。”这等于中岛铁藏同意并担当了关东军在诺门罕下一步的作战中使用第四师团的责任。
中岛铁藏把话说到这份上,高月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植田谦吉、矶谷廉介顿时对中岛铁藏产生了刮目相看之感:中岛铁藏理解关东军,为此还敢于担当。
当晚,关东军司令部设宴款待中岛铁藏,植田谦吉几次主动向中岛铁藏敬酒,矶谷廉介在与中岛铁藏对酒中喝个酩酊大醉。
第二天清晨,中岛铁藏返回东京,植田谦吉和矶谷廉介到机场送行。
“中岛君,真感谢您为关东军解决了大问题了!”植田谦吉握着中岛铁藏的手,好一阵子也未放开。
矶谷廉介向中岛铁藏敬过礼:“中岛君,我这人缺乏教养,过去得罪您的地方,您别放心里!”
中岛铁藏也显得很坦诚:“对苏作战,与以前的日俄战争完全是两回事,我们上上下下精诚团结才能为帝国赢得胜利呀!”
植田谦吉和矶谷廉介都连声“是是”。
“我回东京后,很快落实增派兵站汽车中队和野战高射炮部队的事,二位完全可以放心。”中岛铁藏说着,转身走向舷梯。
“还有4个航空战斗机队。”矶谷廉介既是补充也是提醒。
“4个航空战斗机队?对,对。但我要如实相告,航空战斗机队必须从中国大陆其他战场抽调,能不能抽调出来……当然,我会尽力的。”
“那就谢谢次长了。”矶谷廉介说。
植田谦吉吃力地向前走了几步:“我们放心,我们放心,还有从华北抽调第十四师团参战的问题……”
“第十四师团、第十四师团,必须尽快到位。”中岛铁藏回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