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这条道三里格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岔路口,像迷魂阵一样。眼前出现了一条比那条路还宽的大路,与出村的大路成90度直角。大卫站在岔路口,不知该不该拐向那条更宽的大路,于是便在路边坐了下来。
路到底是通向哪里的,大卫一点概念也没有。不管他选择哪条路,都是让人既感到充满机遇,同时又存在危险。他坐在路边,天上一颗明亮的星星在向他眨眼,那是他和茵蒙共同选择的属于他俩的星星。突然他开始想茵蒙了,责怪自己太草率行事了。难道就为几句口角就要抛下茵蒙和家乡吗?难道爱就如此经不起考验吗,嫉妒——爱情还存在的证明——如果没有嫉妒,爱就不存在了。爱人就是这样,头天吵完嘴,第二天早上就会和好如初。现在马上回家还不晚,威尔诺伊村的人还都在做着美梦,现在回去还不会被人发现。他的心里还是很爱茵蒙的。更何况,威尔诺伊村是生他养他的地方,怎么可能在那里写不出诗呢,他在那里还是能找到快乐的。
大卫站起来,抖了抖身子,一下子感觉全身轻松起来,仿佛那些躁动不安的情绪一下子消失了。他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步伐坚定而有力。当他又站在威尔诺伊村的村口时,脑海完全不再存在什么外出的念头了。当路过羊圈的时候,羊群发生了一阵慌乱,绵羊显然是被他深夜的脚步声吓着了,这熟悉的声音令他倍感亲切。悄悄地,他摸索着回到了自己的小屋,此时他躺在床上,为自己没有贸然行动而庆幸,要不然他的这双脚就要遭受新旅途的煎熬了。
他多么了解年轻姑娘的心呀!
第二天晚上,茵蒙就来到他们俩经常见面的水井旁,希望在这里能见到这个没谱的家伙。尽管她仍然撅着嘴还在生气,似乎下定决心不理大卫了,但是她的眼睛表明她在到处找大卫的身影。大卫能从她的神情中读懂一切,于是大胆地来到茵蒙面前,他施展自己的魅力,最终那撅着的小嘴松开了,还说出了许多甜言蜜语。在回家的路上,茵蒙送给他一个香甜的亲吻。
三个月后,两个心仪的人举行了婚礼。大卫的父亲非常富有,精明能干的老人为他们操办了一个隆重婚礼,隆重的程度惊动到三里格外的人。这对新人在村里的口碑都很好,大家都非常喜欢他们,于是都愿意来参加他们的婚礼。街上有婚礼游行,青草地上有舞会,到处都是人山人海。父亲还从德拉欧请来耍木偶的和杂耍演员,以此答谢大家的关爱。
一年后,大卫的父亲在临终前留下遗嘱,把所有的家产包括绵羊和农舍全部留给了大卫。大卫现在是村里最幸福的人了,虽然父亲去世了,但是他拥有村里最能干的妻子。茵蒙的能干是出了名的,她能把牛奶桶和铜水壶擦得噌亮——啊!在阳光下,这些东西闪闪发光,能将你的眼睛刺疼。让我们再来一起欣赏一下她的院子,花圃整洁而漂亮,鲜花盛开着,令你耳目一新。有时,她还会放声歌唱,站在格洛诺大叔铁匠铺上方的树上,你都能欣赏到。
突然有一天,大卫心血来潮,打开了尘封了很久的抽屉,从那里抽出几张纸,开始在上面写东西了。不知是不是因为春天的缘故才让大卫的心变得灵动了。他又开始认为自己是诗人了,因为此时他又把茵蒙忘得一干二净了。在他的眼里,到处是新奇的大地,可爱而美丽,它充满魔力,让他的心随它一起跳动。春天的树木和草地释放着奇异的香味,这让大卫更是心跳不已。本来他的工作是白天放羊,晚上负责全数把它们带回。可是,他不再那样做了,白天他躺在树荫下,拿出纸张,在上面抒发自己的情怀,完全不管绵羊跑到了哪里。羊儿没有了约束,漫山遍野地乱跑。此时狼看准了诗人的心思,它知道诗人陶醉了,现在正是把羊肉送到了嘴边的时候,于是大摇大摆地走出树林,将羊羔一只只叼走。
大卫的诗句越来越丰富了,写满诗句的纸张也越来越厚了,可是绵羊群却在迅速缩减。这样的丈夫把茵蒙的鼻子都气尖了,她的脾气越来越坏,话也越说越难听。她没有心情把那些水壶和铁锅擦亮了,她的眼睛满是怒火。她指着诗人的鼻子骂他整天不务正业,鬼迷心窍,把绵羊一只只都给弄丢了,现在全家都跟着受苦。于是大卫干脆雇了一个牧羊童,让他看管羊群,而把自己关在屋顶的小房间专心写诗。男孩也是一个诗人投胎的种子,只是现在还没有开始在纸上写罢了,他在看羊群时候,只管自己睡大觉。狼暗自庆幸,原来写诗和做梦一样呀。绵羊群仍然在不断减数,茵蒙的脾气越来越大。有时,她实在忍不住了,就会站在院子里,冲着大卫的房子破口大骂,声音又传到了帕比诺大叔铁匠铺上方的树梢。
帕比诺先生是公证人,他公正、仁慈、机智,但是爱管闲事。只要他的鼻子能触及到的地方,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大卫的家事,当然也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直接找到大卫,一边往自己的鼻子里抹了一大撮鼻烟,只是为了在大卫面前不胆怯。他劝说道:
“米奥,我亲爱的朋友,我是你父亲结婚时的证人,并且在他的结婚证上盖过章,我非常不愿意在他儿子破产的证明上也盖章。可是目前你确实要面临破产的危险。我是你父亲的老朋友,所以才会这样说的。你就听一点意见,我知道你沉迷于诗歌。我给你讲,我有一位朋友住在德罗,是个有学问的人,他叫波利——哦,乔治·波利。他住的房子几乎塞满了书,只能容下自己的身躯。他每年都会到巴黎去,自己也写过很多书。你要问地下哪个墓地建于什么时候,天上的群星以何命名,鹬为什么长着长长的喙,他都能很清楚地告诉你。他对诗歌非常在行,什么意义和形态,对他来说不在话下,就像你非常熟悉你的羊的叫声一样。如果你愿意,我会给他写封信推荐你,然后你带着这封信和你的诗稿去找他,让他帮你看看,给出点意见。听了他的建议,之后你再决定是不是继续写诗,是不是该抛弃你的妻子和现有的生活。”
大卫说:“你怎么不早说,快写吧!”
第二天一大早,太阳刚刚露出地平线,大卫已经上路了。他的胳膊下夹着自己的诗作,急急地往德罗赶。中午时分,他就赶到了波利先生的家。他在门前蹭了蹭脚,敲响了主人的房门。有学问的先生打开门迎接了大卫,大卫把帕比诺先生的信递上。波利先生打开信封的封蜡,从眼镜后面读起来信,他的样子很专心,像阳光要晒干水珠一样。他把大卫领进书房,指着一个椅子让大卫坐下。而波利先生自己的座位就像被海水快要浸没的小岛,周围都是书。
波利先生很尽心,他使劲抚平卷成一卷的诗稿,那诗稿大概有一手指那么厚。他把诗稿铺在膝盖上,开始仔细阅读起来,他的认真程度达到了不错过一个标点符号。他完全沉浸在了诗稿中,就像一条钻进坚硬果壳里寻找果仁的虫子。
波利先生在审阅诗稿,大卫仿佛置身于一座孤岛上,这里是书的海洋,这里的文字像浪花一样飞溅,他的心跟着在颤抖。他仿佛听到了书海的涛声在轰隆,在这里航行,他才知道自己没有航海图和罗盘。他暗自想,难道半个世界的人都是作家吗,是不是都在写书呢!
正当大卫思绪乱飞的时候,波利先生已经看到了诗稿的最后一页。当他读完最后一行字后,他抬起头,摘下眼镜,用手帕擦着眼睛问:
“帕比诺是我的老朋友了,他身体好吗?”
“身体好极了。”
“米奥先生,你现在还有绵羊多少只?”
“昨天刚数过,三百零九只。羊群确实倒霉到极点了,一直在减少,从最初的八百五十只减到了现在的三百零九只。”
“你已经成家立业,生活美满富足,是吗?你们主要靠牧羊来生活,而且收入还不低。每天早晨,你把羊群带到原野上,早晨清新的空气沁人心脾,然后你开始享受你的美味面包。你完全让自己沉浸在大自然的怀抱里,乌鸫在树林里唱着动人的歌曲,它们仿佛是在给羊群放哨。我的描述准确吗?”有学问的先生说。
“没错,之前是这样的。”
“你所有的诗,我都仔细研读过了,”波利先生说着话,眼睛四处寻找着,仿佛在书海中寻找一艘帆船给大卫,他接着说,“米奥先生,请朝窗外看看,告诉我你在窗前的那棵树上看到了什么?”
“一只乌鸦。”大卫回答道。
波利先生说:“这只鸟给了我很多的帮助,有时能承担一点责任。对乌鸦,你估计不陌生,米奥先生。它属于天空哲学家一类的鸟儿,它顺从命运的安排,能知足常乐。它每天都无比的欢快,到处蹦来蹦去,眼睛里充满奇思妙想。它无忧无虑,碰到什么吃什么,田野里的东西都是它的美味,它在那里欢快地玩耍。它从不与别的鸟儿比美丽,从不羡慕金黄鹏的漂亮。米奥先生,我想你肯定听过它的叫声,这是大自然赋予它的歌喉。夜莺也是歌唱的,但能听出比它更快乐的地方吗?”
听波利先生讲完,大卫站起身来。这时,树上的乌鸦发出了几声“呀……呀”的叫声。
“非常感谢,波利先生。”大卫口气很慢,他说,“难道你只听见了乌鸦的叫声吗,难道就没有一声夜莺的歌声吗?”
波利先生叹了口气,说:“我怎么可能听不见呢?但是你的诗,我详细读过了。你诗中生活多美好呀,去享受那种生活吧,小伙子,别再写了。”
“谢谢您,看来我得马上回家了,去照看那些可爱的羊群了。”
有学问的先生邀请大卫一块儿用餐,他说:“和我一道用餐,怎么样?不要再看见它带来的伤痛了,在这期间,我会更详细地讲给你听。”
“用餐,就免了,”大卫说,“现在羊群正等着我呢,我必须马上回家。”
大卫把诗稿卷起来重新夹回腋下,当走在返回威尔诺伊村的路上的时候,他的脚步是沉重的。进村后,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拐进了一个犹太人的商店,店主人叫齐格勒,来自于亚美尼亚,他什么都敢卖,只要是能弄到手的东西。
大卫问:“伙计,我的羊群在山上总是遭到森林狼的袭击,我想用枪来保证它们的安全,请问,你这儿都有什么枪?”
齐格勒摊开双手说:“米奥,我的伙计,今天碰到你,看来我要做一宗赔钱的买卖了。我这儿有一支枪,上星期刚从一个小贩手里弄来的,是王宫里的东西。今天就以原价的十分之一卖给你了。王宫的一个看门人贱卖了一位侯爵的庄园和他的所有财产。我也不知道这位侯爵是什么人,只知道想密谋反叛皇上,结果被流放了。这些东西里还真有些货真价实的玩意儿,包括一些做工精良的武器。你看这把手枪,完全可以配得上王子的身份!我做回好人,愿意以四十法郎的价格卖给你,我赔了十法郎呢,米奥先生。不过,如果你选另外的火枪,那么——”
“就这个了,”大卫一边把钱扔在柜台上,说,“包装弹药吗?”
齐格勒说:“马上给你装。你要另付十法郎的话,我马山给你配备备用弹药。”
大卫接过手枪,把它放在大衣里,然后回了自己的小木屋。当时,茵蒙又到邻居家串门去了,最近她总这样。厨房炉子的火正烧着,大卫来到厨房,把诗稿塞进了炉火,忽地一下,火光喷了出来,那些诗稿在炉火里发出嘶哑的声音,像是在低声吟唱。
诗人自言自语道:“这是乌鸦的歌声!”。
接着,他爬上阁楼,来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此时,村子里安静极了,砰地一声,发出一个足能让二十个人听到手枪声。人们赶快找声源,他们来到大卫的家,阁楼里正在冒烟,于是爬上了楼梯。
他们发现了诗人的尸体,男人们把他抬到床上,这只可怜的黑乌鸦身上的羽毛已经支离破碎,他们用东西努力为他遮盖着。女人们在一旁嘀咕,因为女人天生爱怜悯他人。另外几个女人赶快去找茵蒙,告诉她发生了不幸。
帕比诺先生确实有个很灵的鼻子,首先到这儿的人中就有他。他端详着那把枪,既欣赏手枪的质地和装饰,又带着无尽的悲伤和难过。
那把手枪是银质的,“纹章和装饰说明,”他又转向那个奇怪的人,说道:“这手枪是蒙塞尼尔·德波贝雷侯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