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警察与赞美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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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最后一片常春藤叶 (2)

老比尔曼住在她们楼下的底层,也是一位画家。他是一个六十开外的老人,留了一副米开朗基罗的刀下人物——摩西那样的卷曲大胡子,活脱脱的半人半兽的森林之神,身躯却小得像个小鬼。他有将近四十年的画龄了,却连艺术女神的裙摆边儿都没触碰过。他总是说一定要画一幅杰作,可是一直没有落笔。几年来,他没有什么真正的作品,只是偶尔帮商业广告做几幅宣传画。有时他还会给“艺术区”那些雇不起专业模特的年轻画家当模特,打短工换些喝酒的钱。他总是喝得醉醺醺的,唠叨着说要完成那幅杰作。除此之外,他脾气暴躁,还总爱欺负心肠太软的人,但他对住在楼上的两位年轻女画家非常好,几乎就是她们的守护神。

循着飘过来的酒气,在楼下昏暗的小屋里,苏薇找到了醉醺醺的比尔曼。房间的角落处,一只绷好了空白画布的画架静静等着我们的大师,可是一等就是二十五年。苏薇告诉比尔曼,乔希快不行了,满脑子的幻觉,她很担心照这样发展下去,乔希自认为与世界之间的联系越来越微弱的时候,像落叶一样轻飘飘地离开。

比尔曼眼睛红肿,这双眼睛不知什么时候起染上了迎风流泪的毛病,这让他很不舒服。他听了苏薇的叙述,嘲弄世界上竟然还有这种白痴式的想法。

他大声嚷了起来:“这是什么话!世上还真有她这样的傻子!竟然能够因为看到藤叶落地而认为自己也要死掉?我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种事情。不行,这扰乱我的心境了,所以没法给你去当什么隐退老矿工的模特。你为什么不想办法把那些古怪的念头从她的脑子里赶出去呢?唉,乔希小姐真可怜。”

苏薇说:“她病得真的不轻,人极度的虚弱,高烧让她神志可能有些昏乱了,所以才会产生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好,比尔曼先生,既然你不愿意替我当模特,我也不勉强,就当我没说好了。不过,我还得补上一句,你白活了这把年纪,除了张乱说话的嘴,一事无成。”

最后的几句话激怒了比尔曼,他叫嚷着说道:“你真像一个唠唠叨叨的疯婆子!我什么时候说不愿意为你当模特啦?走吧,我跟你一块上楼,这样总可以了吧!咱们俩说了半天,我一直想说非常愿意为你效劳的!天哪!乔希小姐是多么好的人呀,生了病怎么能躺在这种地方呢?等我的杰作大功告成了,我就带你们一块儿搬到别的地方。天哪!确实不远了。”

当他们来到楼上时,乔希这会儿确实睡着了。苏薇拉下窗帘,让它尽可能地挨着窗台,好让乔希无法看到窗外。她又示意比尔曼一起到隔壁房间去工作。

两人在隔壁的房间里,谁也没有心思真正去工作,望着窗外那株常春藤,担心风把它的叶子全部吹光。看着看着,两人不由自主地互相看了对方一会儿。这时,外面开始下雪了,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比尔曼穿着一件破旧的蓝衬衫,坐在一个翻底的铁锅上,铁锅在这里就算是石头了,他要扮演隐退老矿工的角色。

第二天早上,苏薇睡了一个小时,醒来的时候,发现乔希睁着无神的双眼看着拉下的绿窗帘。

“谁让你把窗帘拉下了,快拉起来,我还要看呢。”乔希的语气是命令式的。

苏薇照办了,有气无力地把窗帘拉开了。

可是,天哪!虽然经过了漫漫长夜的风吹雨打,但那片常春藤的叶子仍然紧紧地贴在那墙上。那是整株藤树的最后一片叶子了。靠近叶柄处还保持着深绿色,但那锯齿形的边缘显然已经发黄,而且还有些枯萎。它好像很自豪地挂在离地面二十来英尺的一根藤枝上。

“最后的一片了,”乔希无力地说,“我原以为它昨夜就会掉落呢,因为我听见了风声。不管怎样,今天它一定会掉落的,那时候,我也要死了。”

“你胡说什么呀!”苏薇困倦地将那张显然憔悴不堪的脸贴到乔希的枕边,祈求地说道:“即使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考虑考虑我的感受呀。你走了,我怎么办呢。”

乔希好像没有听到苏薇恳求的声音,漠然地没有一点回应。一个准备奔向神秘而遥远的死亡之路的心灵,在这个世界上是最凄苦、最悲凉的。当她认为自己和友谊、尘世的关系不再紧密时,这种无望的狂想便更加执著了。

那一天总算熬过去了。暮色中,那片叶子孤单地与茎枝紧紧相连,依附在那面砖墙上。夜色更深了,北风无情地怒吼着,把冷雨狠狠地摔在玻璃窗上,最后雨水聚集在一起顺着荷兰式倾斜的屋檐流下来。

天刚刚出现鱼肚白的时候,乔希又下令把窗帘拉开。

啊,那片常春藤叶仍然挂在那儿!

乔希躺在床上,死死盯着那片叶子。过了很久,她才喊苏薇。这时,苏薇正在用煤气炉为她炖鸡汤。

“我真是个邪恶的坏女孩,苏薇,”乔希说,“是天意呀,不让那片最后的叶子落下来,它是在宣告我的想法太无耻。一个人自己不想活下去是有罪的。我想喝鸡汤了,你为我盛上一碗,我还要喝一杯牛奶,最好兑上点儿红酒。等一下,我还要——不,还是先把镜子递给我。你来帮我垫高枕头,我要坐着看你做饭的样子。”

又过了一个小时,乔希又说:“苏薇,我希望有一天能到那不勒斯海湾,在那里画画。”

下午,医生又来给乔希诊治。诊治完,他刚走到过道上,苏薇找了个借口跟了过去。

“有五成康复的希望了,”医生一把握住苏薇那细瘦、微微发抖的手说,“好好照顾她,成功是属于你的。现在我得马上到楼下去,那里还躺着另外一个病人。他叫比尔曼,是一位老人,听说也是个画家,也染上了肺炎。因为年龄的问题,他比别人都虚弱,加上病势来得太凶猛,没有什么治愈的希望了。不过,我们今天会把他送进医院,那里条件会好些,也可以得到较好的照料。”

第二天,医生对苏薇说:“她已经完全脱离危险了。你胜利了。只要加强调理和营养就没什么问题了。”

下午,苏薇走到乔希床前,见她在织一条没有什么用处的蓝颜色披肩,神情安详而专注。苏薇用一只胳膊连人带枕头一起把她抱起来,“现在,有几句话我必须对你说明白,小姑娘。比尔曼先生今天在医院因肺炎去世了。他染病不过才短短的两天时间。头天早上,看门人在楼下房间发现了他,见他躺在那里很痛苦,周围一个人都没有,鞋子和衣服全湿透了,冰凉冰凉的。谁也猜不出,这样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到哪里去了,还把自己弄成这样。后来,他们找到了一盏还没有熄灭的灯笼,一把从别的地方挪过去的梯子,几支散乱的画笔,一块剩了黄绿油彩的调色板,而且——你仔细往窗外看看呀,亲爱的,难道你一点都没觉得奇怪吗,墙上最后的那片藤叶为什么不随风摆动呢?啊,你知道吗,亲爱的,那是比尔曼最后的杰作。那天晚上,就在最后一片叶子要落下的时候,是他,用他的画笔永远把它定格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