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庞小碗刚要发力,却又猛地收住了手,只是做出奋力抵挡的样子,趁他手稍停时,身子一斜,从他手边闪了开去。胖子没想到她这么灵活,手臂继续往前伸,便扑了个空,身子一踉跄,差点扑倒在椅子里。胖子有些意外,也有些恼怒,回过头,不满地嘟囔着说,你这人怎么回事,人家好心好意的,你怎么不识好歹呢?庞小碗不想再理会他,转身朝一边走去。胖子更加来气,正想继续发作,正在这时,从门外传来一阵呵呵的笑声。庞小碗往门外一看,院子里站着一个和他体型相反的瘦子,正对着他仰起头,开心地大笑。胖子的脸立即涨红了,恨恨地瞪她一眼,便揣起地瓜,大步朝外走去。胖子走过瘦子身边时,使劲推了他一下。瘦子没站稳,顺势倒在地下,依旧呵呵地笑个不停。胖子走远了,瘦子才爬起来,朝她挤挤眼,也随在他身后,朝东厢房里走去。这两个怪人。庞小碗嘀咕一句,才把身子放松下来。
没过多久,太太就知道了胖子对她的骚扰,把她拉坐到座位上,关切地问候说,庞妹子没什么事吧?庞小碗摇摇头说,没事。太太上下打量着她,试量了一下,还是问她说,妹子怕是有身孕了吧?庞小碗吃了一惊,脱口说道,这个、这个您也知道?太太笑笑说,我是过来人了,这个瞒不住我,昨天我就看出来了。庞小碗心里不禁有些发慌。好在太太没多想,拍拍她的手说,几个月了?庞小碗吞吞吐吐地说,兴许五六个月了吧……太太接口说,那你可得小心点,五六个月正是不担事的时候。庞小碗点点头,没有说什么。停了一下,太太又说,你男人是干什么的?庞小碗心里又有些紧张,他、他不干什么……呃,在家里种地呗。太太叹口气说,真是个粗心人,这个时候还让老婆出来干活。听她这样说,庞小碗才松口气,顺着她的话说,也是没办法,家里穷,连过年的东西都置备不齐,只好……太太又安慰她说,庞妹子放宽心吧,有我老婆子在,无论如何也要让你们过好这个年。庞小碗故作感动说,谢谢太太关心。问完了该问的话,太太临走时又叮嘱她说,一定要当心,这可是女人一辈子的大事,说什么也不能出半点差错。望着太太离去的背影,庞小碗忽然发起呆来,这一刻,她心里真有些感动。
3
他说,这天夜里,庞小碗没有像第一夜那样顺利睡着。她把两手平放在腹部,抚摸着隆起的肚皮,耳边又响起太太白天说给她的那些话。是呀,自她长这么大,谁又像太太这样关心过她呢?不知不觉间,庞小碗似乎又回到了遥远的过去,回到了她没有上山为寇之前在老家生活的那些日子。她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母亲,一个像李太太那样对她慈爱有加的女人。当然,对母亲的怀想并不像此时的现实那样清晰可触,因为在她九岁时,也就是记忆刚刚变强烈时,母亲便在一场大病后,闭上眼睛与她永别。在余下的许多年里,她只能跟着父亲过活。而这个并不合格的父亲,却不能给予她与母亲相比哪怕只有十分之一的关爱。
在她的老家,父亲是一个大名鼎鼎的酒鬼,家里穷得叮当响,他却每日抱着酒葫芦不放。终于有一天,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他变卖光了,被酒瘾折腾得昏头涨脑的父亲只好把主意打到了女儿身上。那天,父亲把她叫到身边,嘴里喷吐着酒气说,你也老大不小的了,爹给你找了个婆家,赶明儿你就过去吧。庞小碗这才明白,父亲用二十两银子的价格,把她卖给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她无论如何也不干,但父亲已经拿了人家的钱,哪里还有退路可走呢。庞小碗哭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只能爬上轿去,去那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子家里当新娘。她的心死了,面对女人一生中的头等大事,她竟然一点鲜活的感觉也没有。
庞小碗以为自己就这样过行尸走肉的生活了,哪想到还会有一种外力来改变她的命运。就在那个婚宴上,一伙来自山里的强盗装扮成食客,要打劫那个浑浑噩噩的老财主一家。随着一声炮响,食客们突然跳将起来,挥舞着砍刀和铁枪,一阵激烈的厮杀,那个正得意的老财主倒在她脚下,眼皮一翻便毙了命。庞小碗惊得目瞪口呆,还没反应过来,那个砍死老财主的强盗头目便冲上来,一把将她抱怀里。跟我去上山?强盗头目悄声对她说,既像是命令她,又像是询问她。没加任何思索,庞小碗本能地点了点头。好,她用分外清晰的语气对他说,跟你去上山。她果决的态度甚至连那个凶狠的强盗头目都没有想到,直到她搂住了他的脖子,才抱着她跳上了马去。随着头目一声响亮的呼哨,庞小碗坐在强盗的马上,风驰电掣般地离开了自己的“新家”,同时也离开了她十九年的平民生活,成为野鸡岭上的第一个女强盗,江湖上远近闻名的压寨夫人。
刚上山的那天夜里,庞小碗也像现在这样睡不着觉,两眼在黑暗里盯着洞顶出神。虽然她已经下定了落草为寇的决心,但毕竟难以适应强盗生活,脑子里像梦游一般胡乱飘荡。让她没有想到的是,那个掠她而来的强盗头目独一龙,不仅仅是个凶残毒辣的人,同时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这种情和义,又不光反映在对待弟兄们身上,更体现在对待她这个不幸的女人身上。和她想象的不同,独一龙没有立刻占有她这个柔弱女子,甚至没有非要她来当他的压寨夫人,而是很有礼节地告诉她,当不当这个压寨夫人由她自己选择,当就做他的夫人,不当就做他的弟兄。庞小碗思考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一走出山洞,就大声对独一龙说,当,我当你的压寨夫人。独一龙高兴之余,居然像大户人家娶媳妇一样,轰轰烈烈地给她和自己举办了一个分外隆重热闹的婚礼,闹出的响动甚至超出了老财主的声势。知足了,庞小碗流着泪对自己说,有这样一番经历,就是马上死去也觉得值了。
庞小碗抚摸着自己的肚皮,又一次想到临下山时,独一龙嘱咐她的话,不管怎么样,你都不能让肚子里的孩子出差错。独一龙是个喜欢孩子的人,或许是置身匪寇世界中的缘故,也可能与杀过了太多的人有关,他非常渴望有一个孩子,但又有些迷信,认为自己不大可能生出孩子。庞小碗上山后,独一龙在她身上用尽了各种办法,包括请神、用药之类,有一次为从一个郎中那里得到保胎的秘方,他竟然把自己的头发割下来,作为见面礼送给了郎中。直到确认她怀上了身孕,独一龙才大大地松出一口气,暂时停住几近丧心病狂的折腾。对于这次行动,独一龙原没打算让她参加进来,自从上山后,他就没有给她分派过什么任务。你只要一心一意给我生孩子就行了。独一龙一再这样对她说。但长久待在山上,庞小碗有些憋得慌,有心到山下走一回,就主动请战,并精心设计了这个计谋。独一龙思考了一晚上,才同意了她的请求。你可要给我小心点,他不放心地拍着她的肚子说,不可出一点点差错。庞小碗想象得出,此刻独一龙也一定睡不踏实。快点吧。她在心里叨念,既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有些慢的时间说。
接下来的日子里,天一直在下雪,气温越来越低。庞小碗蘸着凉水擦拭家具,便有些受不了。好在太太及时送来了热水,她僵硬的手指才缓过劲儿来。那个胖子又来讨好她,经太太同意后,还把火盆点起来,放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你烤烤手,胖子吸溜着鼻子说,可别把自个冻着。说完了,胖子便仰起头,有所期待地看着她。庞小碗谢绝了他的好意,依旧绕着家具擦洗,并没有停手的意思。胖子觉得无趣,只好回到他的厢房里去。这又引起了瘦子的嘲笑。庞小碗已经听说了,胖子名叫王五,瘦子名叫赵六,都是“济世堂”雇用的伙计,也深得店主李庆发的信任。其实他们都是好人,对她不怀什么恶意。但她却不敢保证,在二十八那天夜里,强盗们的刀枪会不伤他们的身子。听天由命吧。她在心里嘟囔一句。
这些天,庞小碗也逐渐看到一些让她迷惑不解的现象,比如一到傍晚,王五就把一些食物放到供台上,她想不明白,还没到大年三十,他用这些食物祭拜哪路神仙呢?更让她感到不可思议的是,第二天一早,那些食物居然不见了踪影,不是又被什么人端走了,而确凿是被什么东西吃掉了,不然供台上不会留下一些残渣碎屑;还有,院落里的一些摆设也频繁变换样子,今天是这个位置,第二天却又到了另外一个位置,要说石头、柴堆一类的东西被人挪动了位置,那么几棵栽在地下的树木总不会被人移来移去吧?庞小碗疑心是自己看花了眼睛,但也隐约感到了这个院落的神秘和怪异,心里越发不安起来。加快节奏,庞小碗警告自己说,以防不测发生。
终于把正房拾掇完了,庞小碗以为会被安排到厢房里干活。但太太却说,厢房里让他们自己收拾,妹子先来店里忙活一下吧。庞小碗心里一喜,这样正好,可以借此看一下整个院落包括店里的情况了。于是,她便跟在太太身后,穿过月亮门,一步步朝后院走去。正如她预料,后院果然是作坊,也就是说,那种神奇的阿胶就是在这里造出的了。为将后院看得更仔细些,庞小碗借着地下化雪的泥泞,有意把一只棉鞋甩脱了脚,便蹲下身,一边吃力地把棉鞋重新穿到脚上,一边悄悄地朝四处撒目。后院的作坊其实由两部分组成,西边是一幢房屋,门窗里冒出一股股烟雾,兴许是熬胶的地方,东边是一座工棚,从敞开的门洞里看,里面的人正在席片上晾胶。庞小碗还想再看得更专注些,但太太停下来等她了,只好赶紧地站起身,快步跟上去。她心里明白,这些正在熬制中的阿胶,他们是无法带到山上去的。
太太领她从后门进到阿胶店中。店铺正在营业,但由于街上雪后难行,游人稀少,店铺便显得有些冷清。两个伙计把手抄在袖子里,伏在柜台上眯着眼打盹。店主李庆发和坐堂医生陈大夫分别坐在一张桌子两侧,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闲话。当门地下放着一只大火盆,里面的木炭已烧得有些灰白。看到她们进来,李庆发有些不满,没见我们正营业着的吗?你们来干什么?太太解释说,反正也没几个人,就让庞妹子先把这里拾掇出来吧。李庆发反问她说,不能等放假关了门再说吗?太太说,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庞小碗也接上说,过两天俺还要回家去。李庆发吧嗒一下嘴说,那好吧,你让她干吧。两个伙计也闪开身,给庞小碗让出地方。太太回头嘱咐她一句,不要把动静闹大了。庞小碗点点头,太太放心吧。
干活前,庞小碗先四处看了一眼。对这样的店铺她并不陌生,小时候,为给患病的母亲买药,她没少到药店里去过。与她记忆中的药店相比,这个济世堂阿胶店既有相同的地方,也有不同的地方,相同的地方是靠墙处都有一大排快要触到房顶的药橱,橱面分割成若干个小匣,每个小匣上都写着不同的药名,川贝、麦冬、当归、蝉蜕……一目了然,坐堂的医生开下药方,柜台里面的伙计便依方抓药,按照一定的数量兑好,包在一张张大纸里,由患者带回家去煎熬;不同的地方是药橱一边的木架子上还摆放着阿胶,有的装在盒子里,有的摊在纸张里,有的干脆裸露着,形状不同,颜色也不同,或许性状也不相同了。庞小碗似乎感觉得出,这些不同的阿胶里面都添加了各异的草药,可以分别治疗不同的病患,她有些没有想到,阿胶居然能制作成这么多种样式,真是不见不知道,一见吓一跳。庞小碗明白,这些看起来并不起眼的阿胶都是名贵的宝药,也是她和独一龙专打这家店铺主意的原因。等着吧,她在心里说,到二十八夜里,这些珍贵的阿胶便要从这里消失了。为了不使自己过分亢奋,以免引起店里人的怀疑,庞小碗低下头,挥动着手中的抹布,尽量专心地擦洗那些并没多少灰尘的柜台和药橱。
在她干活的过程里,那个陈大夫一直在悄悄地打量她。不一会儿,庞小碗就感觉到了他的目光,不禁抬起头,也看了他一眼。陈大夫果然在专注地看她,而且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好像从她身上看出了什么异常。庞小碗有些紧张,生怕自己的身份暴露,不敢再抬眼,只是默默地干自己的活计。但陈大夫并没有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而且还不自觉地摇了摇头。很快,李庆发站起身,从后门里出去了。庞小碗喘出一口气,尽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她不想让陈大夫这么看下去,索性采取以攻为守的策略,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庞小碗径直走到他面前,直盯着他说,老大夫,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陈大夫笑了笑,指指面前的一个凳子说,你坐下,我给你说。庞小碗摇摇头说,不用坐,有什么话你就对我说吧。陈大夫又笑笑说,你不坐,我怎么给你把脉呢?庞小碗一愣,什么?把脉?你想给我看病?陈大夫点点头说,说看病也行。庞小碗差点笑起来,我有什么病?她简直疑心,这个神经兮兮的老大夫怕是闲得无聊,拿她寻开心吧?陈大夫看破她的心思,不等她开口便说,我们先不说病的问题,等我给你把过了脉,你再表态好吗?庞小碗犹豫了一下,还是在那张凳子上坐了下来,不管怎么说,她都要看一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陈大夫伸出细长绵软的手指,搭在她手腕上,掉开头去,一边望向门外,一边细心体会着她通过手臂带给他的信息。过了一霎,陈大夫转过头,看着她的半边脸说,你的脉象很低,像条直线,说明你腹中的胎儿缺乏营养,怕是给保胎有一定的困难呀……庞小碗一惊,猛地抽回手来,脱口而出,您、您老知道我怀了……孩子?陈大夫点点头说,这个一见到你,我就看出来了。庞小碗突然对他恭敬起来,兴许这真是个有大本事的医生呢。刚才您说什么?她盯住他问,保胎有困难?陈大夫点点头说,是有这种脉象。庞小碗越发紧张起来,那怎么办?陈大夫安慰她说,不要慌,我交给你一个办法。庞小碗急忙把身子凑过去,做出专注倾听的样子。陈大夫捋着下巴上的胡须,不紧不慢地说,采摘艾蒿的梗叶,熬成汤水,然后用此汤水煮鸡蛋,一天一枚,服用一个月后,胎儿自然可保。庞小碗把一根手指放在另一个掌心里,一边根据他的意思划拉,一边用力往心里记。陈大夫摆摆手又说,另外,不要过于劳累,尤其不要搬运沉重东西,以免伤到身子,造成胎儿流产。庞小碗使劲点头,谢谢您老,我记住了。正在这时,李庆发走进来,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止不住笑起来,听陈大夫的话,不会有什么错的。庞小碗站起来,又朝他躬躬身,多谢李掌柜……
庞小碗忽然感觉到,这个济世堂里的人都是好人,自己是不是不该来打这个店铺的主意?她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不该来这里做什么卧底,如果在几天后的那个夜晚,弟兄们不慎伤害到这些好人,她会愧疚一辈子的。这天夜里,庞小碗又一次没能睡进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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