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天宝物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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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夺宝(1)

一 劫难

他说,大年初一,天才放亮,李少平就套好马车,让父母坐上去,由他赶着出了县城,直奔乡下驰去。打他记事起,每年这时候,他们一家人都要赶回老家,去给族里人和乡亲们拜年。这几乎成了一个雷打不动的惯例,不管天气多么寒冷,无论路上多么难走,他们都要完成这趟行程。老家在十里地之外,叫李家庄。父亲在家里排行老大,二叔李庆奎在外面做官,老家便剩下三叔李庆彪。当然,还有李家宗族里的其他人,差不多足有数百人之多吧,不少他都认不出来。由于生意繁忙,他和父亲平时不大回老家,便趁着大年初一这个特殊的日子,回去看望三叔一家人,同时与乡亲们见上一面。尽管从父亲进城做生意算起,他们已离开老家数十年,可还是割舍不去与家乡的联系,尤其是父亲,随着年龄的增大,似乎与老家的感情越来越深,这在很大程度上也影响到了他,所以不用父亲吩咐,他就把去乡下的一切事情都安排好了。

回到老家,天已经不早了,李少平陪伴着父母,马不停蹄地到祠堂里祭祖,给族长及比自己辈分高的人拜年,光下跪就把两个膝盖弄疼了。一一走访过来,重新回到三叔家时,天都快晌午了。李庆彪早就准备好了宴席,只等他们入座了。李庆彪在村里也是殷实人家,光地就有几百亩,所以出手还是很大方的,大鸡大鱼摆满了一桌。一家人围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喝了一通,父亲又向三叔的孩子散发了压岁钱。宴席结束时,日头也开始偏西了。李庆彪提议他们住上一天,被父亲谢绝了。李少平把马车收拾好,等父母坐上去,便赶起马车,走上了返回的路。他着急回县城,因为按照惯例,明天一早,他要再次赶起马车,前往遥远的东昌府,去看望二叔李庆奎,他必须回家做一些准备。

第二天,李少平如期踏上了通向东昌府的路。天气有些变化,昨天的晴和被满天的阴云替代,一阵阵冷风刮过,雪花开始飘落下来。从东阿到东昌府,足有七八十里地,又要冒雪赶路,李少平便走得有些艰难。其实对于这一趟外出,他心里原本就有些不情愿,从情理上说,父亲在家里排行老大,过年的时候,叔叔们应该派人来看望父亲,而不应该是相反,如果说昨天回老家还情有可原,毕竟是去祭祖和给长辈人拜年,那么今天去东昌府却有些莫名其妙了,不管怎么说,二叔都是父亲的弟弟,按照传统的风俗习惯,不是都遵循长幼有序的训诫吗?要不当年祖父去世时,会把阿胶生意传给父亲,而排除了二叔三叔,不就是严格按照祖训行事吗?怎么到了现在,二叔三叔却都摆起谱来,父亲倒有些低三下四了呢?难道说做了生意人就矮人一等了吗?既然这样,当初父亲为什么要争这桩差事呢?祖上又为什么要干这件事情呢?

大概也是天气不好的缘故,李少平一路上多有抱怨,好在雪还不是太大,而且时下时停,并没给他行路造成多大困难。但他来到东昌府城里时,也快到吃午饭的时间了。他不敢怠慢,径直驱车去往二叔的府宅。二叔李庆奎在府衙内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叫什么“通判”,好像也是很有权力的一个官职,但具体是做什么的,父亲说了几回他也没有记住。打从十五岁起,他就每年一次来二叔这里,先是跟着父亲来,后来便是自己一个人来了,二叔虽然搬过两回家,但每一次的居住地,他都记在了心里,所以一进了城来,他就直奔二叔的府宅而去。门人也认得他,一看见他就热情地招呼说,少爷来了,刚才夫人还念叨你哩。说着,就过来给他拍打身上的雪花,然后把他的马车接过去。

二叔家也是一幢二进式的大院落,前院是客房,后院是居室,虽说是这样的格局,但客房和居室都足有十几间房子,多数都派不上用场,而且院落奇大,前院设置着假山,栽有名贵的树木,后院植满了各类花草,中间还有一个水池,如果夏日里来,便有一种进入花园的感觉。婶母正在客房等他,一见他进来,便高兴地拉住他的手说,天气不好,我还怕你来不了了呢。李少平很有礼貌地说,路上再难走,我也得来看望叔叔和婶子呀。说着,就跪下去,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婶母急忙拉起他来,有些激动地说,我就喜欢平儿这种实诚样子。说着,就朝外喊道,张妈,把火炉端进来。很快,佣人张妈端着一个火炉走进来,小心地放桌子上。婶母把他拉过去,挨近了火炉坐下,和他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闲话。李少平朝两边看着,叔叔不在家?婶母叹口气说,吃过早饭不久,府台大人就派人来把他喊走了,说是有急事商议。随即又不满地说,这时候还有什么急事?真是成心不让人好好过年。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话,婶母便拉着他到餐室里吃饭。李少平赶了半天的路,早就饿了,但还是提出说,等叔叔回来一块吃吧。婶母不以为然地说,他可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要等他呀,我们娘们还不得饿扁了肚子。饭菜端上来了,堂哥李少文才匆匆走了进来。少平,李少文歉意地说,我正在温习功课,没出来迎你,还请你海涵。说着,举起手里的一本书,朝他显摆地扬了扬。李少平知道堂哥是个书呆子,便顺着他的话夸赞说,少文哥真是用功呀,过年了也不歇一歇?李少文瞪起眼睛说,歇不得呀,今年我就要参加乡试了,还有许多命题没搞清楚哩,所以要学而不厌嘛。婶母替他解释说,你堂哥的决心很大,一心想考上个解元,到明年去京城参加会试时……没等她说完,李少文就不好意思地打断她的话说,娘,您不要乱讲,那是我随便说说,怎么好给少平说呢?李少平拉住他的手说,这有什么?我也正要向哥哥学习哩。李少文看了他一眼,忽然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少平,听哥哥我说一句话,眼下这世道, 要想发达显贵,光宗耀祖,必须参加科举考试,走仕宦之途……没等他说完,婶母就打断了他慷慨激昂的话,还吃饭不吃饭了?少平可是饿坏了肚子的。听她这样说,李少文也只好闭住了嘴,十分不情愿地摸起了筷子。李少平明白婶母的意思,她是不想让堂哥的话过分伤到了他,没错,在叔叔一家人眼里,他们这种依靠生意立足的人是被他们看低了的。意识到这一点,他心里也有些不快。

直到天过午时,二叔李庆奎才回家来。婶母想让佣人给他准备饭,他摆摆手说,我在衙门里吃过了。他和李少平招呼一声,便坐在太师椅里,沉着脸,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李少平想和他说句什么,但见他分外严肃的表情,张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婶母也觉得他的神情不对,便小心地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李庆奎掉回头,逐个看他们一眼,又叹口气,才慢吞吞地说,东北蛮子打到我们山东来了。婶母吃了一惊,什么?东北蛮子?李少平接过话去,就是那些满人?李庆奎点点头。婶母直直地看着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庆奎站起来,烦躁不安地踱着步说,这些年来,满人像用空气吹起来似的,一下子在东北发展起来,不断地骚扰边关,这一次,他们的王爷多尔衮带人攻破了关隘,沿路杀来,接连打下了河北的沧州、蓟县等地。皇上以为他们有夺取京城的图谋,急忙调集驻守河北的各路大军,赶去京城救援保驾,哪里想到,这正好落入多尔衮的疑兵之计。河北一空虚,他便掉头南下,轻而易举拿下了广平、顺德、大名等城市,直插到我们山东地面上来了。婶母听得目瞪口呆,这、这可如何是好?李庆奎看了她一眼说,不用慌,皇上已经派出兵部尚书杨嗣昌大人,沿路监视满人军队的行踪,杨大人认为,多尔衮进攻山东,必然经过德州,所以已经传檄山东巡抚大人,将兵力移师德州,我们也派了人过去,全力布防,严加防范,一俟多尔衮进攻德州,将与他们展开殊死搏战。听到这里,婶母和李少平才松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李少平似乎想到什么,凑近到李庆奎身边,叔叔,您说我们的军队能阻挡住蛮子的进攻吗?李庆奎抬起头,狠狠地看了他一眼。李少平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话问得不妥,赶紧退后一步。没想到,李庆奎摇摇头,唉声叹气地说,你问得也不无道理,眼下朝廷软弱,官场黑暗,军队腐败,兵丁们哪里有战斗士气,皇上派出的监军高起潜,竟然临阵脱逃,眼睁睁看着卢象升大人孤军奋战,在巨鹿贾庄血尽而亡。他喘出一口气又说,相比之下,蛮子们本性凶残,纪律严明,作战勇猛,头领多尔衮更是善于用兵之才,他统领的军队与我们大明军比起来,简直可以一当十呀……婶母不敢听他说下去,赶紧打断他的话说,这种话你还是少说,这不是长他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吗?李庆奎坐回到椅子里,长长地叹息着说,鉴于地方官吏没有作为,我作为本府通判,负有检察腐败的责任,曾经多次上奏,整顿吏治,惩治贪污,重振我大明王朝的雄风,可是,一份份奏本却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唉,积重难返,希望渺茫呀。婶母试量着说,你是说,我们要被蛮子们夺去天下了?听她这样问,李庆奎似乎清醒过来,急忙坐直了身子说,不可胡说,以我大明王朝的数十万大军,岂能挡不住几个蛮子的肆扰?看着他反复无常的样子,李少平不知道表示什么好。听到他们的说话声,李少文从另一间屋里走出来,蒙头蒙脑地说,蛮子在哪里?看我不把他们杀光。李庆奎愣了一下,随即朝他挥挥手说,去去,读你的书去吧,身无缚鸡之力,还想冒充蛮勇?李少平看少文一眼,差点笑出声来。

入夜后,李少平进到李庆奎的书房内,陪他说了一会儿话。书房内摆满了各种类型的线装书,层层叠叠足有半个房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浓重的纸墨味。对这些书籍,李少平相信他不只是摆出来装装样子,而应该还会见缝插针地读一读的。像李少文一样,李庆奎也曾是一个读书人,通过科举走上仕途之后,居然还能够拥有读书的习好,也着实不易呀,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在鱼龙混杂的官场内,保持住一个读书人的清白和洁净。从这种意义上说,李少平还是十分敬重他的,如果堂哥李少文将来也能像他一样,当然也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李庆奎向他询问了一下老家的情况以及李少平父母的身体,忽然端出长辈人的架势,用分外关心的口气对他说,平儿,眼下的时局你也看到了,俗话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不管我们身在何处,都不能不关心国家大事呀。李少平有些不太明白他的话到底有何所指,要表示什么,李庆奎索性明确地朝他说,生意人也要有生意人的道行,见利忘义的事我们千万不要做呀。说到这里,他还伸出有些肥胖的手,在他膝盖上使劲拍了拍。李少平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说来说去,他还是对作为生意人的兄长一家另眼相看。李少平忽然想起来,听父亲说,当年,李庆奎也曾经一心争当阿胶店铺的继承人,可由于有违“传长不传幼”的祖训,才只好作罢,却一直耿耿于怀,并发奋读书,终于考取功名,成功走上仕途。奇怪的是,进入上层社会后,他对生意人的态度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变,不光不再那么看得起,而且本能地觉得,生意人都是发不义之财,时不时地对李少平进行一下训导,实在让他觉得不是滋味。

第二天,李少平闷闷不乐地离开东昌府,踏上了返回东阿的路途。天还没晴,雪还未化,路上尽管有些湿滑,还不是多么难走。李少平大口呼吸着空中的冷气,同时将胸中的郁闷之气往外倾吐。他要尽快赶回家去,将东北蛮子来到山东的消息带回给父亲他们。但他又不太相信,这些蛮人的到来究竟与他们这样的普通百姓有什么联系?

他说,李庆发坐在大清河边多半天了,两眼呆呆地望着闪出寒光的冰面,身子依旧一动不动。本来年前就打春了,可这都过年好些日子了,天还这样寒冷,大清河里的冰没有丝毫变薄的迹象,人畜还在上面走得自在,昨天夜里又下了一场雪,连树枝上都挂了冰溜子,照这样下去,不知哪一天才能变得暖和起来。前些天,儿子少平从二弟那里带来信息,说关外那些蛮子来到了德州城外,山东巡抚大人派兵前去阻挡,原以为蛮子们过不来了,可随后传来的消息说,蛮子的首领多尔衮诡计多端,偏偏绕开了布防严密的德州城,从临清、东昌等处渡过运河,恶风般地在东阿城边席卷而过,看样子是奔兵力空虚的济南去。听到这样的说法,李庆发不禁大惊失色,连呼“不好”,因为就在两天前,他刚让少平去了济南。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让少平到那里去一趟,一是给一些老主顾拜拜年,二是顺便把他们订购的药品送过去。过年后,由于天气不好,他没让少平马上出门,但眼看就过元宵节了,再不和主顾们见面就说不过去了,才不得不让儿子上路。他有些后悔,明明知道那些蛮子们在周边骚扰,为什么还让儿子去济南呢?可话又说回来,谁又能想到蛮子们那么狡猾,放着近在眼前的德州不打,却偏偏去遥远的济南骚扰,难道他们也看出来,济南没做布防。李庆发不敢想下去了,越发担心起少平的安危来。

一阵咯吱咯吱的踩雪声从身后响来。不用回头,李庆发就知道是赵六过来了。掌柜的,赵六在他身边站定,甩着脚底的雪沫子说,张三爷来了,带来了十三张皮子,我们留不留?李庆发依旧望着河面,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话。按照往年的习惯,他的店铺早就应该开张了,可由于蛮子们的滋扰,人们心神不定,这都过了正月十五,各家店铺还都关门闭户,他也不能独自营业呀。年头不济呀,李庆发摇摇头,回身叨念着说,怎么比先前还多了几张?赵六朝他凑近一步说,掌柜的,这回咱就不收他的皮子了吧?李庆发奇怪地看他一眼,为什么不收?赵六提醒他说,您看这兵荒马乱的,大家的心思都乱了,是不是……李庆发打断他的话说,那也得收,别人的心思咱管不着,可咱自己的心境得放平下来。赵六张张嘴,不好再说什么了。

李庆发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草屑说,你先去把那只雁救上来吧。赵六不解,有些茫然地朝前看,雁?什么雁?李庆发指着河道边一处草窝子说,那里,一只雁卧在河边了。赵六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跑过去,小心地下到冰面上,在那个草窝子里扒了扒,就把那只雁捉到了手里。掌柜的,他一边抱着雁,一边朝他小跑过来,真是奇了怪了,怎么这里还有雁?兴许是在风雪里迷了路,我看见它扑腾好一阵子了。赵六欣喜地说,这个时候能逮到这种东西,真是稀奇呀,回去让王五杀了,给掌柜的下酒。李庆发看他一眼,是你馋嘴了吧?还是别吃了,把它养好了放了算啦。赵六感叹地说,还是掌柜的心肠好。又在雁身上摸一把,好肥的身子,不吃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