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是我一生的幻象,比阳光薄
比月色厚,比流水脆,比岁月容易燃烧
我用它包裹过风和花朵、山峰和大海
我用它剪过小鸟、国王和刀子
甚至用它堆砌过一个迷宫
并在迷宫里暗藏火苗和英雄
我还把撕纸作为取乐的方式
撕。声音。毁坏。重现
一个王朝的消失,更多的碎片
更多的王朝崛起。撕,我残忍的本性
得到满足,我渴望主宰万物的意志得到完善
我相信纸的疼痛是一种致命的疼痛
我常常在深夜,把一堆纸点燃
然后再命令纸人撕。撕。撕。撕
纸人如纸,比我还血腥,仿佛镇压异已
然后我命令纸剑杀戳纸人,纸剑
世上最美的剑,世上最锋利的剑
杀。杀。杀。纸剑杀纸人
就像在刺杀杀父的仇人
纸啊纸。纸啊纸。纸。啊。纸
书案上的工具,厕所中的奴仆
印刷厂里的材料,档案馆里的秘密
采访纸厂,我从黑色的大机器开始
宽大的原料场,圆木,削片,筛洗
蒸煮,抄浆。每一道工序,每一个细节
机器的欲望始终简单而直接
从彻底到彻底,从极端到极端,真正的递进
绝对得放不下一个最普通的形容词
然后一个急停,千万吨的废水被分析出来
然后才是纸,才是我的命题,我新闻报道中
最有力的事实。它们一张压着另一张
一张在另一张上发呆,它们一万张
在另一万张上睡眠,一万张
在另一万张下面等待。它们
结构相同,面积一样,分不清谁是谁
染纸车间很大,每种染池旁都晃动着人
红染池的工人热情奔放,我叫他们红纸人
黑染池的工人深沉厚实,我叫他们黑纸人
黄染池的工人神思恍惚,我叫他们黄纸人
蓝染池的工人情性忧郁,我叫他们蓝纸人
白种纸人因纸的本色自动泯灭
杂种纸人另设车间,配色工艺是纸厂秘密
“这是个悲伤的年代,噢,悲伤的年代”
在尚未询问事件或行为之前
我一直站在蓝纸人身边
他们人人都在如此重复着,念叨着
声音整齐而缓慢,一双双蓝颜色的手
显然被一种节奏支配着
而且全部都像一双双动着的破了的蓝手套
黑纸人离我也不算远,一双双黑手
一双双黑颜色的纸手,很少动作
却格外有力。“噢,黑纸,黑纸”
他们机械地赞美着黑颜色的纸
也机械地诅咒着:“噢,黑纸,黑纸”
在红纸人忙碌的地方,我能感觉到
空气疯狂的叫鸣,阳光从天窗照射进来
不偏不斜,正正地照着红色染池
这意外而又肯定的燃烧,老让我想起血
巨大的池子装满了血。“红,红,红,红……”
红纸人的号子像一首嗜血之剑的颂歌
黄纸人一直都在做梦,面对深不可测的
染池,在黑色的大机器旁边
他们的表情各不相同,事故经常发生的地方
立着一个巨大的垃圾桶。“从前,远方
从前,远方……”他们的口号跨度很大
噢,纸,到处都是纸。完整的等待破碎
破碎的渴望完整。噢,纸,到处都是纸
边料或者正品,或者非纸:那些中途淘汰物
以纸的姿式承受着纸的处境,抛弃
或者返工,它们满身破洞,到处都在漏气
保卫不了自己仅有的秘密。噢,纸
到处都是纸。纸一样的爱情、性以及喘息
以及诉说和哭泣,在水面上漂着
在火焰中躲着,在风中跑着
用纸锄挖地,挖出的纸人挤满了乡村和城市
用纸网捞天,捞出的纸鸟压断了桥梁和树枝
纸制的乐器占领了纸花的蕊
纸钱压驼了纸马的腰,扭曲了纸笔的腿
噢,纸,纸张的宫廷中,纸上一行字
或者叫人死,或者又是一次纸的游戏
风一吹,纸的皱折中,就落下一群
纸糊的大臣,就落下封疆八方的一枚枚纸印
就有一夜的纸歌空响,就有
年迈的纸人用泪水将纸打湿,一条纸垒的
大道通向天外,一辆纸车为人类出殡
从纸厂出来,望着四周的青山
望着脚下的大河,我作了次长久的呼吸
纳入的是阳光和花香,吐出的却是一张张纸
它们比原木干燥,比铁器洁白
却比原有的一切更渴望被改变
这不像真理的样子,也不像一种可以
被记住的真实。既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
更不是过程,只能是幻象,我一生的幻象
坐在飘忽的世上,我只能如此:把纸
弄成非纸,比如人,比如刀
纸人磨纸刀,纸刀杀纸人
我说,别当真,这是游戏,真的
这只能是游戏,我的游戏
当然,也别忘了,用纸折一支枪
好好地捍卫自已,好好地捍卫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