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周明锋和时选波的告诫只有一个,收敛自己要退伍的情绪,我不能让他们影响到杨磊,让这家伙也跟着瞎起哄,而不好好准备演习。事实上这两个人越来越不注意自己的言行了,渐渐地失了军人应有的雷厉风行,做事拖沓不已,干活儿的时候十分爱溜边,还时不时对我说,涵啊,要退伍的人了,那么积极干啥啊,莫非你要转士官?
我说,去,不干活儿就算了,别再给我在那瞎嚷嚷啊,不然就来干活儿。
我不知道我从哪里来的如此大度,竟然可以容忍他们不干活儿,就我跟杨磊两个人干着。我们的卫生区有很多大树,此时已是秋季,风轻轻一吹便落叶飘飘,看起来很好看,落在草地上清扫起来实在费力。埋头拣树叶拣不了一会儿就开始流汗了。周明锋和时选波就坐在四百米障碍的二浪板上,悠闲地聊着。
建兵看见了,走过来跟我说,你咋就受得了这两个货这样啊,林涵,这可不是你啊,以前李超、李正军这些人说你你都很大反应的,怎么现在能容忍他们不干活儿呢。
我说,算啦,反正都要退伍的人了,我也不想管他们那么多呢。
建兵见我没有反应,转而对他们说,你们两个也太过分了吧,人家林涵也是不转士官的人,做得比你们好多了。退一万步讲,看着自己同年兵干活儿,不帮忙,你们好意思嘛,还什么兄弟呀。
周明锋说,哎呀,建兵,你还生气啦,好啦好啦,跟他开个玩笑而已,我们会干的。林涵你也真傻,也不动动脑子,带着杨磊傻干,没见风还吹着么,等风停了,大扫把一挥,多简单,你看这样拣,你刚拣完,喏,又落了。
我说,你说得在理。看来我还是那么笨呢,哈哈。
时选波说,再怎么临近退伍,终究没有退伍,再怎么放肆,也还是有分寸的,怎么可能放任林涵和杨磊两个人干活儿而在旁边玩呢,良心过不去的啊。再等等,看这阵仗风马上就停了。
我很开心看着这种融洽又有点小打小闹的场景,就像一家人一样。看来指导员常常提的以连为家还真不是乱盖的,时间久了,这种感觉就越发浓厚了。气氛越融洽,凝聚力就越强,备战演习也更加得心应手。很明显,杨磊对于演习是非常兴奋的,以前都是在电视里看新闻说演习什么的,现在要亲身经历,自然是情绪高涨。
去年一整年,我都过得窝窝囊囊的,第二年了,就像是救赎一般,全部重新来一次,最后一道就是演习了,我要把去年没有做好的事情做好,就像拍戏NG了很多次之后,终究要过一样。一样的穿梭在枪林弹雨之中,一样的炸点炸开,没有了去年时副班长的指挥,现在自己就是副班长,需要指挥,我带着班里的兄弟们跃进、卧倒、射击,每一次的口令我都声嘶力竭地咆哮,我早就跳脱了,演习的氛围已经感染不了我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般宣泄情绪一样地咆哮,但是是那样的畅快,在几经努力找到目标后,我将火箭筒扛在肩头,瞄准目标,嘴里叨念着:再见了,我的战友。抠下扳机,火箭弹飞出去,命中目标。对讲机里传来连长一阵叫好,我久久看着火箭弹炸开升腾的烟雾,无限感伤,这是这辈子最后一次玩武器了。
时间,慢一些吧,我有点后知后觉,为什么我全然感觉不到当即的感觉,这是为什么……
营区里的氛围就跟去年一样,进入到了无限融洽的时节。而我也更加能够嗅到要退伍的那份气息了。每次点名,连长和指导员都在号召向快要退伍的老兵送温暖,二五八集合的哨声也不绝于耳,每次哨声响起,班长头都不抬,挥一挥手臂,让我们赶紧去。集合说的内容我也得以听到了,其实都好无趣,无非就是劝说我们留队的,以及一些退伍需要办理的事宜。
我完全没有了当初盼望退伍的迫切,心中憋闷的很,惶恐的很,就像抗拒入伍一样,抗拒着退伍那一天的到来。杨磊把送温暖做到了实处,一次洗完澡后,他二话不说,就拿着我换下来的衣物去洗漱间洗去了,我连忙赶过去,说,别别别,杨磊,你这是干嘛呀。
杨磊一如既往地笑呵呵地说,连长指导员不是说要送温暖吗,我不知道该送啥,就让我帮你洗衣服吧。
我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还是我自己洗吧,里面有我的内裤和袜子呢。
杨磊说,哎呀,给班长洗还不是要洗这些呀。咦,对了,林涵班长,你第一年的时候有给班长洗内裤袜子吗?
我说,有洗啊,我第一次洗的时候真是不习惯,要知道,以前我连自己的都不想洗的人呢。
杨磊说,林涵班长,真不希望你走,你走我会哭的。
我又语塞了,面对着这个新兵,我差点就忍不住了,我说,该长大了,而且马上就第二年了,我能教你的都教你了,接下来就看你自己了,好好干,到了明年,给新兵树立一个好的榜样,知道不。
杨磊说,不一样,你看,你身边好多人在帮助你和支持你哦,我都看着呢,根生班长,冯源班长,建兵班长,姚远班长,还有咱班长,可是我没有。
我说,谁说的,你建兵班长要留队,姚远班长也在,班长也在,等你进入第二年后,不也一样要帮助你,支持你吗。我们都是一个连的,全连的兄弟不就是最好的支持么,你哪一次拉歌大家不配合你了,哪一次表演节目不给你掌声了,这些不都是自家兄弟的支持么。
杨磊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说,来吧,不习惯别人给你洗,那我跟你一起洗吧,算是送温暖了。
我不再反对,眼前这孩子是那么讨人喜欢的。
杨磊说的没错,身边有那么多人在呢,可这些帮助我和支持我的人很快就要离开我身边了,我说不出该如何去面对,我知道我是躲不过了,怎么都要经历那一天了。在此之前,我尽量让自己开开心心的,假装很期待地和同年兵谈论着退伍的话题,憧憬着退伍后的日子,我看在眼里,他们的眼里充满的是迫不及待,他们肯定不知道,我是在假装。
班长说,林涵,想留就留下来,为什么要那么犹豫不决呢。
我说,班长,你是知道的,我是被逼来的,家里人逼我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安置工作,现在目的达到了,我演习完回来就接到家里的电话了,提醒我无论如何都不准转士官,还给指导员打了电话……
班长说,难怪指导员没有找你做思想工作,他也跟我说过,你该留的。
我说,班长,你说我该怎么做,我能跟家里说不吗?
班长没有说话。班长是个孝顺孩子,他就很听家里人的话,凡是都是顺着家里人的意思的,如今我面临这样的选择,班长也没了方向,眼神中少有地流露出了迷茫。我知道,已经没有了挽回的余地,一切都朝着我所抗拒的方向发展。根生和冯源从炊事班下到班排了,直接来了三班,换了两个新兵去炊事班。
根生说,真好,咱们一个班开始,一个班结束。
冯源说,就是,想来这两年咱也没白干是吧,一起拿了俩第三了,还是全旅的,说明啥,说明咱不比那些小贵鬼差。
周明锋说,谁是小鬼啊,你们不就比我大几岁么。
冯源说,大一岁也是大啊。
周明锋说,那我该叫你班长咯,冯班长,哈哈哈。
根生见我不说话,就说,林涵,别一脸愁容的好不好,咱盼星星盼月亮不就等着这一天么,现在这一天要到了,咋还这么不高兴了。
冯源说,就是啊,新兵连的时候咱就说好了的啊,走的时候不许留恋不许哭啊。
根生说,我知道你想啥,可是你敢吗,你能抗拒吗,只要你敢,兄弟们都挺你,两年了,你到底是变了还是没变啊。
我说,对呀,我也想知道我是变了还是没变。我是不是还是那么熊,还是那么怕事,看来我真的不是一个好兵。
根生有点生气的说,不是好兵,那就走吧。
周明锋说,根生,有点过了。林涵的心里真不好受。
因为我的缘故,本来五个同年兵在一个班里,快乐融洽地等待退伍的气氛被我彻底搅和了。我知道,根生是气我的优柔寡断,也知道冯源、周明锋和时选波对我的理解。我们都没有办法改变,我曾试着给家里说一下,可电话刚接通,到嘴边的话我又咽回去了。我只能安慰自己,我在部队已经得到了该得到的了,我也证明了自己的能力,我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以一个光荣的姿态退出现役。确实光荣,在年终的评功评奖上,毫无争议地给了我一个优秀士兵,这是对我努力的肯定。更重磅的是给了我一个三等功,因为我射击比武第一,炊事比武拿第三,演习场上全发命中目标,带出了一个优秀的新兵。连队已经十年之久没有义务兵能够拿到三等功了,我算是创造历史了,我的名字将篆刻在连队的光荣榜上。班长私下里告诉我,这个三等功是连长向营长争取的。这个我倒是很意外,在我眼里,连长从来都是看我不顺的,这个意外的消息让我突然有点了解连长了。就像当初他们告诉我的一样,连长向来是看重素质的,而且,连长不善于表达自己。连长真的不擅长表达自己,就在定下留队人员的那一天晚上,连长又把我叫到他屋子里去了。
连长也没有看我,翻看着手上的名单说,最后一次问你,留还是不留。
我说,我想留,可是家里……
连长说,打住,打住!孬兵,两年了还练不出你来。你走吧。
我没有离开,我站在那里,视线一点点地模糊掉。
指导员说,林涵是知道你在想什么的,连长,你不会说,他说不出。
连长明显有些哽咽地说,你是知道的,我最讨厌的就是这样的兵,连选择都不敢,你还敢指望他上战场啊。让他走吧,指望他什么。
指导员示意我先回去。刚走到门口,连长吼道,站住。
我吓了一跳,转过身来,连长第一次正眼看着我说,回家后好好干。
我哭了,我看到连长红眼圈了,我们没有太多的交流,但是我们已经彼此都懂了。换做现在来说的话,就是英雄间的那种惺惺相惜吧。班长看着我哭着回到班里,表情没有怎么改变,像是都在他预料之中一样。连长说完那句话后,我就走定了,那一刻我是那么地绝望,之前还有的一丝小幻想已经彻底破灭了。而且在接下来的不到半个月的日子里,是我人生中哭得最多的时候了,我当时认为,我一定是把这辈子要流的泪,都在那个时候流了个干净吧。
在确定要走了之后,就去进行向军旗告别仪式,仪式的内容我根本没有记住,我只知道整个过程我都在流泪,摘下军衔的时候,我更是抽泣得厉害。根生说,哭个屁,这是好事,咱解放了,瞧你那样儿,丢人。你咋还丢人,第一年还没丢够么。
我回过头,根生眼圈早就不是红能够定义的了。我记得有个老班长说过,退伍就是个很奇怪的事情,都是说好不哭的,可走的时候哭得死去活来的,平时关系再差的,要分开了都要抱在一起哭,怪就怪在就那么一下,过了就好,以后再打电话再见面都不会再哭了,就那么怪。说这话的老兵退伍了,听说他走的时候哭得是最厉害的。
体检,上交物资,这些琐碎的程序充斥了离队前的最后一段日子,有点行尸走肉一样地处理着这些事情,没有一点感觉,如果不是排长提醒,我都忘记了还有最后一个晚会要准备。排长说,这是你在部队的最后一个晚会了,按理说不应该让你来准备节目了,但是我觉得要有意义一点,你自己准备个节目,给自己践行。节目随你咋弄,需要人需要道具什么的,我帮你搞定。
我说,那我就唱一首歌吧。放心,很煽情,很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