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雨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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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谱写出动人的篇章 (5)

因为说到中国,许拜维艾尔便和我谈起中国来了。他说他曾经历过许多国土,不过他至今引以为遗憾的,便是他尚未到过中国。他说他的友人昂利?米书(Henry Michaux)曾到过中国,写过一本关于中国的书,对他盛称中国之美,说那自认为最文明的欧洲人,在亚洲只是一个野蛮人而已。我没有读过米书的作品,所以也没有和许拜维艾尔多说下去。可是他却兴奋了起来,好像立时要补偿他的憾恨似地,向我询问起旅行中国的问题来,如旅程要多少日子,旅费大概要多少,入境要经过什么手续,生活程度如何,语言的隔膜如何打破等等。而在从我这里得到一个相当的解决之后,他下着这样的结论:

“我总得到中国去一次。”于是他好像又沉思起来了。

我趁空把这书室打量了一下。那是一间长方形的房间,书架上排列着诗人所爱读的书,书案是在近窗的地方,而在案头,我看见一本新出的Mesures。窗扉都关闭了,不能望见窗外的远景,而在电灯光下,壁上的名画便格外烘托出来了;在这里面,我辨出了马谛思(Matisse),塞公沙克(D.de Segonzac),比加索(Picasso)等法国当代画伯的作品。我们是在房间的后部,在那里,散放着几张沙发,一两张小几和一张长榻,而我们的诗人便倚在这靠壁的长榻上;榻旁的小几上放着几张白纸,大概是记录诗人的灵感的。

诗人站了起来,在房里走了几步,于是:

“你最爱哪几位法国诗人?”他这样问我。

“这很难说,”我回答,“或许是韩波(Rimbaud)和罗特亥阿蒙(Lautréamont);在当代人之间呢,我从前喜欢过耶麦(Jammes),福尔(Paul Fort),高克多(Cocteau),雷佛尔第(Reverdy),现在呢,我已把我的偏好移到你和爱吕阿尔(Eluard)身上了。你瞧,这样的驳杂!”

听我数说完了这些名字的时候,许拜维艾尔认真地说:

“这也很自然的。除了少数一二人以外,我的趣味也差不多和你相同的。福尔先生是我尤其感激的,我最初的诗集还是他给我写的序文呢。而罗特亥阿蒙!想不到罗特亥阿蒙也是你所爱好的诗人!那么拉福尔格(Laforguo)呢?”

我们要晓得,拉福尔格和罗特亥阿蒙都是颇有影响于许拜维艾尔的,像他们一样,他是出生于乌拉圭国的蒙德维艾陀(Monteviedo)的,像他们一样,他的祖先是比雷奈山乡人,像他们一样,他是法国诗人。在《引力集》中,我们可以看到下面的诗句:

不论在什么地方我都掘着地,希望你会从地下出来,

我用肘子推开房屋和森林,去看你在不在后面,

我会整夜地大开着门窗等着你,

面前放着两杯酒,而不愿去沾一沾口。

但是,罗特亥阿蒙,

你却不来。

“拉福尔格吗?”我说,“可惜我没有多读他的作品,还在我记忆中保存着的,只《来临的冬天》(L'hiver qui vient)等数首而已。”接着,我便对他说起他新近出版的诗集《不相识的朋友们》(Les Amis Inconnus):

“我最近读了你的诗集《不相识的朋友们》。”

“是吗?你已经买了吗?我应该送你一册的,可惜我现在手头只剩一本了。你读了吗,你的感想怎样?”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却向他念了一节《不相识的朋友们》中的诗句:

我将来的弟兄们,你们有一天会说,

一位诗人取了我们日常的言语,

用一种无限地更悲哀而稍不残忍一点的

新的悲哀去,驱逐他的悲哀……

在他的瘦长的脸上,又浮上了一片微笑,一片会心的微笑,一边出神地凝视着我。沉默降了下来。

在沉默中,我听到了六下钟声。我来了已有一个多钟头了,我应该走了。我站了起来:

“对不起,我忘记了你牙痛了,我不该再搅扰你,我应该走了。”

“啊!连我自己也忘了牙痛,我还忘了我已约定牙医的时间了,我们都觉得互相有许多话要说。你住在巴黎吗?我们可以约一个时间再谈,你什么时候有空呢?”

“我明天就要离开巴黎,”我说,“而且不久就要离开法国了。”

“是吗?”他惊愕地说,“那么我们这次最初的见面也许就是最后一次了。”

“我希望我能够再到法国来,或你能够实观你的中国旅行。”

“希望如此吧。不错,我不能这样就让你走的,请你等一等。”他说着就走到后面的房间中去。一会儿,他带了一本书出来:

“这是我的第三本诗集《码头》(Débarcadères),现在已经绝畈,在市上找不到的了,请你收了做个纪念吧!”接着他便取出笔来,在题页上写了这几个字:给诗人戴望舒作为我们初次把晤的纪念。茹勒?许拜维艾尔谨赠。

当我一边称谢一边向他告别的时候,他说:

“等一等,我们一道出去吧。我得去找牙医。我们还可以在路上谈一会儿。”

他进去了,我隐隐听见他和家人谈话的声音,接着他便带了大氅雨伞出来,因为外面在下雨。向这诗人的书斋投射了最后一眼,我便走出了。诗人给我开了门,让我走在前面,他在后面跟着。

“你没有带伞吗?”在楼梯上他对我说,“天在下雨。不要紧,你乘地道车回去吗?我也乘地道车,我可以送你到那里。你不会淋湿的。”

到了大门口,他把伞张开了。天在下着密密的细雨,而且斜风吹着。于是,在这斜风细雨中,在淋湿的铺道上,在他的伞下面,我们开始彳亍着了。

“你近来有新作吗?”我问。

“我在写一部戏曲,写成了大约交给茹佛(Louis Jouvet)去演。说起,你看过我的《林中美人》(La Belle au Bois)吗?”

“那简直可以说是一首绝好的诗。而比多艾夫夫妇(Ludmilla et Georges Pito?ff)的演技,那真是一个奇迹!可惜我没有机会再看一遍了。”

我想起了他的诗作的西班牙文选译集:

“我在西班牙的时候读到你的诗的西班牙译本。如果没有读过你的诗的话,人们一定会当你做一个当代西班牙大诗人呢。的确,在有些地方,你是和西班牙现代诗人有着共同之点的,是吗?”

“约翰?加棱(Jean Cassou)也这样说过。这也是可能的事,有许多关系把我和西班牙连在一起。那些西班牙现代的新诗人们,加尔西亚·洛尔迦(Garcia Lorca),阿尔倍谛(Alberti),沙里纳思(Salinas),季兰(Guillen),阿尔陀拉季雷(Alto’aguirre),都是我的很好的朋友。说起,你也常读这些西班牙诗人的诗吗?”

“我所爱的西班牙现代诗人是洛尔迦和沙里纳思。”

我们转了一个弯,经过了一个小方场,夹着雨的风打到我们的脸上来。许拜维艾尔把伞放低了一些。

“我很想选你一些诗译成中国文,”沉默了一些时候之后我对他说,“你可以告诉我你自己爱好的是哪几首吗?”

“唔,让我想想看。”他接着就沉浸在思索中了。

地道车站到了。当我们默不作声地走下地道去的时候,许拜维艾尔对我说:

“你身边有纸吗?”

我从衣袋里取出一张纸给他。他接了纸,取出自来水笔。于是,靠着一个冷清清的报摊,他便把他自己所选的几首诗的诗题写了给我。而当我向他称谢的时候:

“总之,你自己看吧。”他说。

我们走进站去,车立刻就到了。上了拥挤的地道车后,我们都好像被一种窒息的空气以外的东西所封锁住喉咙。我们都缄默着。

étoile站快到了,我不得不换车回我的居所去。我向诗人握手告别。

“希望我们能够再见吧!”许拜维艾尔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

我匆匆地下了车,茫然在月台上站立着。

车隆隆地响着,又开了,载着那还在向我招手的诗人许拜维艾尔,穿到暗黑的隧道中去。

巴黎的书摊

在滞留巴黎的时候,在羁旅之情中可以算做我的赏心乐事的有两件:一是看画,二是访书。在索居无聊的下午或傍晚,我总是出去,把我迟迟的时间消磨在各画廊中和河沿上的。关于前者,我想在另一篇短文中说及,这里,我只想来谈一谈访书的情趣。

其实,说是“访书”,还不如说在河沿上走走或在街头巷尾的各旧书铺进出而已。我没有要觅什么奇书孤本的蓄心,再说,现在已不是在两个铜元一本的木匣里翻出一本Paitissier francais的时候了。我之所以这样做,无非为了自己的癖好,就是摩挲观赏一回空手而返,私心也是很满足的,况且薄暮的赛纳河又是这样地窈窕多姿!

我寄寓的地方是莱秀代路,走到赛纳河边的书摊,只须沿着赛纳路步行约摸三分钟就到了。但是我不大抄这近路,这样走的时候,赛纳路上的那些画廊总会把我的脚步牵住的,再说,我有一个从头看到尾的癖,我宁可兜远路顺着约可伯路,大学路一直走到巴克路,然后从巴克路走到王桥头。

赛纳河左岸的书摊,便是从那里开始的,从那里到加路赛尔桥,可以算是书摊的第一个地带,虽然位置在巴黎的贵族的第七区,却一点也找不出冠盖的气味来。在这一地带的书摊,大约可以分这几类:第一是卖廉价的新书的,大都是各书店出清的底货,价钱的确公道,只是要你会还价,例如旧书铺里要卖到五六百法郎的勒纳尔(J. Renard)的《日记》,在那里你只须花二百法郎光景就可以买到,而且是崭新的。我的加梭所译的赛尔房德思的《模范小说》,整批的《欧罗巴杂志丛书》,便都是从那儿买来的。这一类书在别处也有,只是没有这一带集中吧。其次是卖英文书的,这大概和附近的外交部或奥莱昂车站多少有点关系吧。可是这些英文书的买主却并不多,所以花两三个法郎从那些冷清清的摊子里把一本初版本的《万牲园里的一个人》带回寓所去,这种机会,也是常有的。

第三是卖地道的古版书的,十七世纪的白羊皮面书,十八世纪饰花的皮脊书等等,都小心地盛在玻璃的书框里,上了锁,不能任意地翻看,其他价值较次的古书,则杂乱地在木匣中堆积着,对着这一大堆你挨我挤着的古老的东西,真不知道如何下手。这种书摊前比较热闹一点,买书大多数是中年人或老人。这些书摊上的书,如果书摊主是知道值钱的,你便会被他敲了去,如果他不识货,你便占了便宜来。

我曾经从那一带的一位很精明的书摊老板手里,花了五个法郎买到一本一七六五年初版本的杜?罗朗思的《伊米尔思》,至今犹有得意之色:第一因为Imirce是一部干禁书,其次这价钱实在太便宜也。第四类是卖淫书的,这种书摊在这一带上只有一两个,而所谓淫书者,实际也仅仅是表面的,骨干里并没有什么了不得,大都是现代人的东西,写来骗骗人的。记得靠近王桥的第一家书摊就是这一类的,老板娘是—个四五十岁的虔婆,当我有一回逗留了一下的时候,她就把我当做好主顾而怂恿我买,使我留下极坏的印象,以后就敬而远之了。其实那些地道的”珍秘”的书,如果你不愿出大价钱,还是要费力气角角落落去寻的,我曾在一家犹太人开的破货店里一大堆废书中,翻到过一本原文的一八四九年李实版的《山芳回忆录》,只出了一个法郎买回来,真是意想不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