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天蔚打小讨厌的东西有很多,譬如大院里一到春天就飘飘扬扬四处飞絮的大柳树,譬如那只眼珠溜圆见了他就弓起腰背的黑猫,譬如七岁那年院里出现的那个扎着两只羊角辫,穿着蓝裤子碎花衬衣的乡下丫头羽蓝。
起初对羽蓝,他是不抵触的,甚至第一次见她时,她脸上纯净而羞涩的笑让他有了恍惚的舒暖。
但那一次,她在帮她母亲下楼买菜的时候撞到他蹲在楼梯拐角处狠狠地揪扯那只黑猫的耳朵,还拿输液的针头在猫的爪子上练扎针。羽蓝看到那一幕,吃惊地叫了起来,他站起身冷冷地扫她一眼,在昏暗的楼梯下面,他朝羽蓝挥了挥手里握的一把亮闪闪的针头,对她说:
“野丫头,想试一试吗?”
羽蓝真的被他阴狠的眼神吓到了,手里的一把零钱掉在了地上,一枚钢镚咕噜噜滚到程天蔚的脚下,他捡起来,面无表情地递给她。
但她没接,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白着脸就跑了。
最后她看他的那一眼,充满了张皇和厌惧。
从此以后,无论他以怎样或沉默或温和的姿态出现在羽蓝的视线,她都会用这种带着深刻而又隐晦的厌恶与恐怯的目光看着他。
程天蔚厌恶极了这样的目光。
羽蓝越是厌恶,他越要招惹,羽蓝喜欢凉城,喜欢和凉城形影不离,好,那他就不让她得逞,不让她高兴。每每在路上看到他们或嬉闹或牵手地走着,他就会走过去,找各种借口叫走凉城。
“凉城,该回家吃饭了。”
“凉城,爸爸让你去医院找他。”
“凉城,写完作业要去上钢琴课了。”
……
每次他目不斜视地将凉城从羽蓝身边夺走的时候,程天蔚的心中就会升腾起一种胜利的快感,尤其在看到羽蓝清澈明亮的大眼睛里扑朔着又恨又怕却又不敢言的神情时,他就会莫名地感到征服的快慰!
子夜梦回,他常常在噩梦中惊醒,梦里的他和白天那个孤傲寡言的阴冷少年丝毫不同,他常常会哭,像有什么挖心挠肝地空着、疼着,耳边终日喧嚣的是年幼时残破的片断,下了雪的寒冬,性情柔和的父亲跪在地下,双手举过头顶,捧着满满一碗冷水。而才三四岁的他就要趴在旁边的书桌上学念字,他认不出那些勾勾横横的符号,这时他那个叫九翠的母亲就会拿竹尺打他的胳膊。
“啪、啪——“清脆的击打火辣辣地落在他柔嫩的小胳膊上,他疼得哭出来,他的父亲程立德就会心疼地凑过来安慰,九翠大声地喝骂着:
“老子儿子一窝不中用……”木尺啪啪啪地打在父亲的背上,那一碗冷水泼洒下来,哗啦啦地将他们父子淋了个净湿……
程天蔚常常就这么在梦中哭醒,脸上的泪浸湿枕头,就像那年腊月寒冬的一碗冷水,兜头浇下来,让他的人生彻头彻尾的冰冷。出身贫寒的父亲程立德是在从科室主任突然被提升到院长之后转变了性情,他不再对那个叫九翠的泼妇唯唯诺诺,他平静地提出了离婚,带走了四岁多的儿子程天蔚,半年多以后,娶了医院里最温婉漂亮的年轻护士婉荷。
都说人的记忆是从五岁开始的,但对程天蔚而言,五岁之前的记忆太疼痛太深刻,九翠蓬着头发叉着腰对他们父子的吵闹、辱骂,深深地影响了他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对比动物更凶猛的“女人”的认识。
他对羽蓝,是抱着隐隐戒备和深深报复的厌恶、打击、疏离、冷漠,是每每被她向日葵花般灿烂明亮的笑容刺激地微微眩晕的疑惑、怯懦、迷惘和卑微。
是的,他的内心一直是卑微的,他是整座医院院长的长子,优秀、挺拔,聪明、努力。但是从小到大,在包括他的父亲在内的所有人中,没有人会夸他,夸他乖、夸他可爱、夸他长得好看。
他们都喜欢凉城,那个跟他和父亲没有半丝血缘关系的小男孩,他们也喜欢羽蓝,那个狡黠淘气又充满纯真的小丫头,在人们眼里,凉城是天使,羽蓝是精灵,而他呢。
他想,也许自己就是那不见天日的暗夜修罗吧,阴鹜、冰冷、孤绝、狂傲。
没有人会爱上一只地狱修罗吧?也没有人能看到在修罗最深最深的心底,也有一簇最卑微和渺弱的火苗,它叫深深地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