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的日子快快乐乐地过去,大四的时候蔺霖被推荐免试硕博连读,婧明因为大二学期那一年成绩不好,以0.013分的差距与保研资格擦肩而过。两个人关系一直都很好,刚刚恋爱时候的风言风语,那些谣言和中伤随着时间过去,现在提起蔺霖和婧明,谁都知道是Z大赏心悦目的一对。
现实的未来渐渐逼近,婧明放弃了写作也已经将近两年,如果不能在专业上出人头地,她无颜以对大一大二的风光招摇,所以考过了专四、专八、中级口译、高级口译之后,她又在认真地奋斗投简历找工作的事,到十一月底,她已经收到了好几份公司的面试信。
英语读到头的女性就是比较吃香。她现在百分之八十的精力都在找工作上,投简历的一帆风顺也让她沾沾自喜。等她敲定要去某家外企,做传说中月薪六七千、但是工作十分辛苦的高级白领的时候,抬头一看,才知道她和蔺霖也已经大半个月没有见面了。
“婧明,婧明啊?”宿舍里一样在为前途奔走的女人们化好了淡妆,穿起正规的衣服即将奔赴另外一场面试,“我们出去了,晚上可能不回来,你睡觉记得锁门。”
“知道了知道了,我不就忘记了一次。”她对出门的沈盛茹、严华、焦晓月三个人吐舌头,半年前她一个人在宿舍里过五一,结果有天睡觉忘记锁门。第二天大清早起来大门很快乐地独自“咿呀咿呀”地晃,让一大早回来的严华差点吓死,以为宿舍出了抢劫命案,冲进来一看:婧明这个女人也很快乐地独自在上铺睡觉,还没睡醒。经过那件惊险的事,无时不刻她们不在提醒婧明要记得锁门,这女人没脑,可怕。
“忘记一次就很可怕,难道你还想忘记两次?”出门的女人们不忘继续踩她两脚。
耸耸肩,她叹气,想了想,似乎很久没有听说那个叫做蔺霖的人的消息了,要打个电话告诉他她找到工作了。按了电话号码,她的心情开始变好,也许因为在一起久了感情似乎淡了,在一起久了反而不像刚恋爱时那样充满激情,但是想到蔺霖她的心情永远是好的。
“喂?”她装得娇声嗲气,“请问蔺先生在吗?”准备试试看这个道貌盎然的男人平时到底是真规矩还是假清高。
电话那边倒是先笑了,“在。”
听他语气就是一早认出是她,她泄气,“我就不信没有什么红红绿绿的女人给你打过电话,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最近和你那群朋友常常去酒吧!”
“大家要毕业马上各分东西,常常出去聚聚也没什么。”他一贯很有耐心,声音有点笑,听来心情很好。
她无趣地翻白眼,“算了,这次没抓到总有下次,怎么猜出来是我?”卷着电话线她看天花板,怎么会每次都给这个男人认出来呢?难道她真的没有做间谍的天分……
“我这里有来电显示。”他答。
“扑——”婧明差点扑在桌面上,“吐血!我忘了!还以为你有什么特异功能,气死!下次我去电话亭打!”
“怎么不说我对你有心电感应?”他微笑。
她继续翻白眼,“因为我相信你没有!先生,说这么老土的笑话证明你已经老了。”
“我老了才能衬托你年轻。”蔺霖在电话那边笑,“终于记得你还有家世了?”
“错!”她挑高眉,“是终于记起来我还有‘家眷’了。”
他不以为忤,继续微笑,“工作找到了?”
她在电话这边点头,“一家很大的外国公司。”
“恭喜恭喜,打电话过来是不是要请客?”
“喂!你不问我做什么、不问我多辛苦、不问我什么时候下班,就要我请客?”她哼哼,“有没搞错……”
“反正不管多辛苦你都决定要去做了。”蔺霖微笑,“我不问你,我吻你。”
她笑了,“然后要我请客?先生你的吻好贵啊。”顿了顿,她说,“我星期六不休息的,如果去上班了,我们就只有星期天能在一起了。”
“中午也不能回家?”
“不能,太辛苦了,公司很远的。”
“很高薪?”
“还好吧,对现在来说是很好了,见习期过了可能有六千多吧,但是很辛苦很辛苦——”她拖长声音强调,“不过我想,你还要读几年书……我算算,研究生现在缩短了是两年,博士两年,弄个不好课题没做完要读博士后,马马虎虎算五年吧,加上现在大四还有半年,我们还有五年半才能等到你出师。”坐在桌上聊电话,她一脚放上椅子背,晃着那椅子,“五年半很久啊,你也不能出去做一份好工资的工作,再这样下去你会被时代抛弃过上野人的生活,所以我想至少在你毕业前做份高薪点的工作。如果你要和朋友出去啊,去哪里混个排场还是买点什么东西的时候不会缺钱——那那那,我知道你绝对不会让我养,所以我只是临时赞助,你总要和你认识的那些学什么奇怪物理化学的朋友应酬的嘛……等你毕业工作以后加利息还我……”她想想继续说,“等你毕业找份工作,到那时候如果我觉得太累就不做这份工,换个轻松的。”
蔺霖一直在听,末了有点笑,“你不担心被人半路开除,我们一起过幸福快乐的野人的生活?”
她一脚踢翻那椅子,笑着大叫起来:“怎么可能!只要我林婧明想做的,不可能不成功!”
“还是那样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自信……”
“从实力来的好不好?”她笑骂,“总之我找到工作了,晚上一起吃饭吧?你在干什么?还在做你那些什么一滴水转啊转的实验?”
蔺霖也笑了,“今天没做实验,晚上几点哪里见?”
“林大小姐要去你家烧厨房,我买菜过去你家。”她笑盈盈地说,“你先回去准备灭火的东西,然后我四点去菜市场,四点半去你家。”
“Ok。”他没意见。
“挂了。”她总抢着比他先挂电话,号称那是女性的尊严,他也很绅士地每次都等她挂了再挂。从桌上跳下来拉起被她踢倒的椅子,她看看时间才两点,爬上床去睡觉,准备四点才起床,然后去学校门口的菜市场买菜,四点半准时去那个她已经大半个月没有去过的狗窝去踢馆。
蔺霖挂好电话,躺到床上深深吸口气,慢慢地吐出来,像吐出一口烟。
两年来,他已经很习惯……那个聒噪的女人提着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闯进他家里,至今他们已经在家里看了X档案、CIS、包青天全集等等长长的电视剧。婧明买了莹光绿色的纱网挂笼来装她买来的碟片,六个笼子四个装满了,其他的塞了两只绒毛狗在里面。蔺霖的床上多了两只半人大的熊宝宝,地上多了一只流氓兔,都是婧明的杰作。
不能想象如果和这个女人结婚,世界会是什么样子。他勾起嘴角在床上淡笑,也许……不会是很差的样子,只是有点无厘头、有点傻……
“叮咚”门铃响。
蔺霖一怔:现在两点三十三分。从床上一跃而起,他去开门,开门后略略僵了一下,“你……”
门口是很久不见的那位黑发中年人,两年了依然不见老,也许稍稍多了些憔悴,提着个大纸袋。他见了蔺霖讨好地微笑了一下,“霖霖,我听说你保上了研究生,我想……”
“嗯?”他挑了挑眉对着中年人微笑。
中年人的话堵住了,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勉强坚持说完,虽然他看出蔺霖并不想听,“这是一张存折。”他拿出一个粉红色印小熊的可爱信封,“密码是你的生日,里面有五万块,不管怎么样,这是我给你考上研究生的奖励。”说的是奖励,说话的人口气却虚弱得很,没有一点底气。
蔺霖慢慢拉开门,“进来吧。”
中年人受宠若惊,愕然地看着蔺霖。
蔺霖转过身去,“好久不见了,总要进来坐坐喝杯茶。”
中年人的眼眶有些红,眼睛有些热,进了蔺霖的房间,四下打量了一下,微笑了,“你这里变得……变得我都快认不出来。”
蔺霖开冰箱拿了瓶可乐出来给他,另一瓶给自己,“这是你女儿的信封?”
中年人一呆,看着自己手上的粉红色信封,突然变得更局促不安,“霖霖,我不是故意的,真的只是随手拿的,信封不重要,是不是?”
蔺霖慢慢地说:“随手拿的都能拿到这么可爱的信封,你女儿应该很孝顺,每年都送卡片给爸爸吧?”说着他若无其事平静温柔地微笑,对中年人说,“要不要我帮你开盖子?”
中年人先被他的话说得愣了一下,再被他的后一句又说得愣了一下,终于痛苦地皱眉,“霖霖,不要这样……”
“你女儿应该很健康,很乖吧?”蔺霖也没说什么,“嘶”的一声拧开可乐瓶盖,一瓶放在桌上,打开自己的可乐喝了一大口,“一家三口幸福美满,你实在不该老往我这里跑,给你老婆知道了,像什么样子?”
中年人蓦地站了起来又慢慢坐下,“霖霖……很多事都是我的错,我不怪你,可是钱你一定要收下。”
“你知道吗?”蔺霖淡淡地说,眼睛看着手里的可乐,“我一直都很羡慕你。”
中年人一呆。
他继续说,语调仍是淡淡的:“你实在是个很有运气的人,妻子女儿都很爱你,而且都很健康。”抬眼看了中年人一眼,他慢慢地说,“有那么幸运的人不要自己把自己的幸运砸了,我请你进来坐,是想让你最后一次看看我这间房子,以后你回你家,没事不要在不相干的地方出现——懂了吗?”
中年人唇齿一动仍然想说。
“咯”的一声轻响,蔺霖拿起了电话话筒,望着中年人,“我想,打电话去你家告诉她你在我这里也许比报警有用。”
“霖霖……”中年人全身冷汗,“难道你以后都不想再见到我?”
蔺霖缓缓眨了眨眼睛,手指缓缓点在眉心揉了揉,“不是以后——是一直——我一直都不想看见你——知道有你是我的——耻、辱。”
中年人脸色煞白。
蔺霖淡淡一笑,“待会儿我女朋友就要来了,我说过,不要到我这里来找我,给我女朋友看见不好,再让我说一次,我就要打电话了。”
“霖霖……”中年人呆呆地看着他,突然情绪激动脱口吼出一声,“霖霖难道你不明白,我的女儿为什么很健康?是因为她根本不是我女儿……霖霖,你以为我不痛苦吗?将来……将来……将来你会明白的……”他踉跄退了两步,退到门口,无限绝望地看着蔺霖,“你终有一天会明白的……”
“乓”的一声巨响,蔺霖把手里的可乐瓶用力砸在地上,“嘶”的一声气泡泼了满地,他一双大眼睛牢牢盯着中年人,那眼瞳太黑,映着和中年人一样的绝望惨淡,“明白?哈哈哈……算我不明白……可是至少她……她们是爱你的,不是吗?至少她们是爱你的!”他一字一字地说,“而他们——并不爱我……”
中年人绝望的目光僵硬地从蔺霖脸上一寸一寸一分一分移向桌面上——那三个人全家福的照片:那照片上三个人笑得灿烂幸福。
“笑得好看吗?”蔺霖冷冷凉凉地问,“所以我说人在有准备的时候什么都做得到,你想给别人看到什么就有什么。”
“霖……”中年人倒抽一口凉气,“霖……”
“你走吧。”他深吸一口气,“今天我女朋友要来,我还要扫地。”
中年人的眼神已经从绝望转为凄厉,凄厉地看了蔺霖好久好久,然后转身走了。
蔺霖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去拿拖把来拖地板,丢掉那个被他砸烂的可乐瓶,用力地擦地上飞溅的可乐。
滴答、滴答、滴答……
时钟在走。
桌上笑容灿烂的全家福的视线刺着他的背脊,很痛。
他继续拖地板,小小一间房间,拖了一次、两次、三次……
“叮咚”门铃响,然后有人拿了钥匙自己开门进来,按门铃只是通知里面的人她来了。“咿呀”一声门开,她先吓了一跳,跟着笑了起来,“你还在拖地板?都说今天要烧厨房,你拖了过会儿我肯定给你踩得一塌糊涂,别拖了,看我买的东西对不对?”
他额头上有汗,身上一身汗湿,微笑了,“我随便拖拖,你买了什么?”
她瞄了他一眼,“我建议你还是先去洗澡,怎么拖个地板像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赶快去洗澡,洗完了出来等饭吃。”
“好。”他放下拖把去洗澡。
今天很乖啊。她提着她从菜市场随便买回来的东西进厨房,她买了两条茄子、一大把枸杞菜、一块肉,还有五个蛋。
哗啦哗啦水响。
蔺霖打开水龙头,没脱衣服就这么让它冲着头。
冰冷的水直冲过头发、面颊、颈项,直下胸膛,这时候是冬天十一月底十二月初,虽然还不是最冷的季节,但那水也近乎零度。
他就这么冲着,闭着眼睛。
你终有一天会明白的……
霖霖难道你不明白,我的女儿为什么很健康?是因为她根本不是我女儿……霖霖,你以为我不痛苦吗?将来……将来……将来你会明白的……
如果他真的不明白,那有多好?
那他就可以很简单地和婧明说:你去外企,我换个兼职,我们搬在一起住,五年半以后,等我毕业找到份好工作,我们结婚。
可是他真的明白,他从六岁半那年就明白:不可能的。
真的不可能的!
喷头的水哗哗直下。
一点也不冷。
“怎么会爱上这个人……”婧明在厨房里用水果刀削茄子皮,削完耸耸肩:茄子一个剩下半个。半个就半个,她把它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听着浴室里的水声,哼着歌。
切着切着,慢慢地摸,好不容易茄子腌好,准备倒下锅去炒,一开火怎么也点不燃炉灶,折腾了半天才明白:煤气开关没开。
打开煤气总阀门,她突然想起,回头对蔺霖叫:“喂,我煤气开关没开,你怎么洗澡的?热水器应该烧不出热水,你在干什么?”
蔺霖悚然一惊,“我在洗澡。”
“可是没有煤气没有热水,你在里面洗什么澡?”婧明过来敲门,“开门,你用冷水洗?不会冻死啊?”听着里面哗哗的水声,她一肚子疑惑,“难道见鬼了?我外面开关没开,你里面煤气热水器还会有热水?”
“我用冷水洗澡没事的,健康。”
“健康你个头啦,快点出来,冻死了我不管,快点出来!”
浴室里的水声终于停了,蔺霖披着块浴巾出来,头发还滴着水珠,“怎么了?”
她看了他半天,只得承认这个人不是体健如牛就是神经有毛病,零度冷水冲了半天,似乎也没怎么样。伸手去摸摸,他身上冰凉,但还没有冻僵,她指指大厅,“乖乖去坐在那里,我给你热一杯牛奶喝。”
“好贤惠。”他笑。
她回头做鬼脸,“你才知道?”
蔺霖笑笑,先去穿了厚厚的睡衣,才去坐在大厅那张床上——他的房间里堆杂物,床铺放在大厅那电视旁边。那件睡衣还是婧明去深圳旅游的时候买回来的,也印满了小花小草,还是苹果绿色的。婧明还振振有辞说他皮肤白,皮肤白的人就是要穿鲜艳颜色的衣服好看。幸好蔺霖这里谁也不会来,否则让人看见了还以为他扮小红帽故事里的哪棵树呢。
过了一会儿婧明端牛奶给他,“老爷,你的茶。”
他接过来喝一口,“不是应该下跪然后双手过头顶送茶?古代的缠脚媳妇不都是那样敬茶……”
没说完已经给婧明踢了一脚,笑骂,“给你三分颜色……”
“我就开起染坊来了……”他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