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奔出校园打的直奔机场的时候,他在想如果婧明出了意外,他就和她一起死。
不是赌气。
如果她有个什么不幸,他就从Z市立医院二十层的医院病房楼顶跳下去。否则那自信十足的女人会死不瞑目的。
刚才在婧明刚刚说到“蔺霖少爷”的时候,校道上急速拐出一辆摩托车,七折八拐地往前疾驰,一辆轿车闪避不及打横往婧明这边撞过来,她又不小心退出了人行道站在路边,“轰”的一下被轿车撞出了三五米远,打了几个滚,地上掠开一道摩擦的血痕。
很快救护车来了,把伤者送上车,第一时间通知了她的家人。
所以蔺霖连夜飞到Z市,第一次见到婧明母亲的时候,就在她的手术室门口。
那是个雍容镇定的女人,虽然刚刚擦过泪痕,眼泪还没有干,但背脊挺得很直,很有担待的样子,看见蔺霖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依然脖子扬得很高,点了点头。
他笔直地走到她面前,“伯母好。”
她问:“你是……哪位?”
他微笑,“婧明的男朋友。”
她不出意外地又点了点头,“怎么会这样子?她有手机有电话,怎么会九点还在楼下电话亭打电话?不然怎么会给汽车撞了……”
他深吸口气,一口气说:“她在打电话给我。”
婧明妈妈极其诧异地看着他,“打电话给你?”
他微闭着眼睛点头,“我刚从S市飞过来。”
婧明妈妈对他的诧异暂时放下,对他升起了少许好感:为女儿连夜赶来,还算有良心。“她怎么不用手机?”
“她的手机和宿舍电话我都认得,她怕我认得是她打过来会不接她的电话,所以去楼下打。”蔺霖轻声说,随后微微一笑。
婧明妈妈又怔了一下,“你们在吵架?”
他点头,“我想和她分手。”
“婧明对人不好?”
他缓缓摇头,“婧明对我很好,是我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蔺霖低声说,勾起嘴角笑笑,很自嘲,“害怕太爱她。”
婧明妈妈更加诧异,但蔺霖已经闭上眼睛靠在手术室门口走廊的墙上,眉头深蹙,像不想再说什么。她仔细一看,已经看见他额头和手背的淤伤和擦伤,好像和人打过一架一样。女儿爱的,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人?她不便开口追问,只是焦急地看着手术中的红灯,盼着她平安出来。
很快,半个小时过去。红灯熄灭,主治医生先走出来,婧明妈妈连忙迎上去,“怎么样?她还好吧?”
“幸好在学校里车速很慢,除了皮肉伤没什么伤到内脏,不过……她右眼的角膜再次脱落,这一次医院已经没有捐赠的角膜可以做移植了。”医生说,“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婧明要失明?”婧明妈妈失声说,“再次脱落?她的眼睛之前受过伤吗?”
“上次婧明出去逛街受伤,我们不想让你担心,所以……”蔺霖突然说,眼睛没看婧明妈妈,看另一边走廊的窗户,“所以我们伪造你的签字,同意让婧明做了角膜移植。她说……眼睛好了才告诉你,她说她不会瞎掉,因为她是好人她绝对不会那么倒霉。”他勾起嘴角笑笑,“她总是很自信。”
“天啊,你们两个凑在一起搞的什么鬼!这么严重的事居然瞒着我!”婧明妈妈走上几步,一把抓住蔺霖,“她到底怎么样了?你有没有好好照顾她?”
我有没有好好照顾她?他被问得震动了一下,茫然睁大眼睛回视婧明妈妈,他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好好照顾婧明,他总觉得那个蹦蹦跳跳叽叽喳喳的女人既然那么有活力应该什么事都没问题,就算他们分手她也能继续活得很好。谁知道其实她也很脆弱,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也仿佛……随时都会死一样。
她的眼睛,又要看不见了?他抬起手看自己的手心,两个月前她的眼睛刚刚受伤的时候,那一把抓住他的手的感觉还在,那么鲜明的恐惧,婧明好害怕看不见,谁都害怕看不见!
后来婧明在文章里写:独翼的鸟能不能飞?也许当它从高空下坠的时候,就认为在飞吧。所谓爱情,在跌到谷底的时候还能不能活,一切就看断了翅膀的鸟儿,它的运气究竟是跌到地上,还是跌进水里。
林婧明被撞到的时候,想到的是:为什么他还不回答?
然后脑子里一片白光,像飘进茫茫无边的宇宙,不知有多久上下飘浮,没有一块安稳的地方。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一片昏黑,仿佛都不如睡去的时候光亮,视线无比狭窄,看见的只是一个人的脸,“霖……”
那人微微一笑,轻轻摸了摸她的脸,低声说:“嗨。”
她闭上眼睛再睁开,眼前还是一片昏黑模糊,茫然睁大眼睛,“你不是在S大……”
“我回来了。”他说。
“骗人。”她说,“蔺霖不会回来的。”
“他第一次后悔。”他说。
“我不信,等我好了他又要收拾包裹走人。”她说。
“不会的。”他低低地保证。
她转过头不看他,反正看不看都一样,看不清他的脸,“如果我没有撞车,你根本不打算回来,你是回来奔丧,又不是回来陪我。”
她毫不忌讳说出“奔丧”两个字,竟然让他整个人惊跳了一下,“婧明!”
“干嘛?”她闭上眼睛,眨了眨又睁开,“我的眼睛又完了,是不是?”
她居然说得轻描淡写,野蛮得像毫不在乎。
他伸手去握她的手,被她甩开,“不是很糟,眼角膜又脱落了,只要有能移植的角膜就好,别担心,你只要好好休息……”
“我只要好好休息,一切事情你去想,然后你等我好了你就打包走人。”她抢话,语气没不高兴也没激动,“我知道你怎么想,没治好我你良心不安,我撞车又是你的错,你又怪在自己身上,等我好了你又觉得像你这种人还是一个人好。”
他有丝苦笑,他的确习惯性……有时候这样想,“我发誓这一次绝对不逃,我们五年半以后结婚。”他低下头把脸颊贴在她脸颊上,她感觉他脸颊由冰凉逐渐变得灼热,“我们结婚。”
她闷声不响,突然说:“我不嫁给你了。”
他贴在她脸上不起来,闭上眼睛。
“嫁给你这种当我第二天起床的时候说不定已经打包跑去青藏高原的人,你说我会有多倒霉?”她说,“除非我一天到晚躺在病床上,否则没法保证你不走人,我要这种老公干什么?我死心,我不要你了。”
“婧明,你说真的,还是你在赌气?”他问。
“赌气。”她直截了当地说,“也是真的,我爱你,可是我始终不能给你安全感,你不相信我,没用。”
“婧明……”他抬起头,“我们彼此都不能给彼此安全感,我信不过你,你也信不过我,都怕什么时候会彼此离开彼此而去,因为我们都知道彼此很独立,所以我们都在拼命地给自己做防护。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信我这次会留下来不走,不管你怎么说爱我我都不信这份感情能一辈子不变,但是至少……要守到让你我都失望的那一刻,也许还有很多很多年可以走,也许很多很多年以后不一定是个很糟的结果。”
她睁开眼睛,“你终于能想到也许很多很多年以后不一定是个很糟的结果?”
他微微地笑,三分黯淡,三分自嘲,“两年不长,可是习惯却是个讨厌的东西,戒不掉。”
“戒不掉什么?”她问。
“每天晚上七点,我就开始饿了。”他说,“我想不通为什么宿舍里没有零食,又找不到碟片可以看。”
她开始笑,“哦?”
“在宿舍坐不下去,我跑出去看午夜电影。”他说,“看了一半没人陪我聊天,我又不好意思一个人去买爆米花,无聊得很只好又回来。”
“哦。”她哼哼。
“然后宿舍地板没个东西可以靠,桌椅板凳全都硬得很,一张床的枕头又不够高。”他说。
“喂!我买流氓兔给你,你把它当什么了?”她这下叫了起来,“你竟然趁我不在拿它当枕头!居然还敢把它丢在地上当靠垫!”
他笑了,“宿舍里没有冰箱,又没有冰淇淋吃。”
“说来说去,我在你心里就是零食、碟片、流氓兔和冰淇淋。”她继续哼哼,“那还不容易,你从S大宿舍搬出来,卖零食卖碟片卖流氓兔和冰淇淋不就行了,你找我干什么?”
“半夜三更想要打电话,不知道打给谁。”他说。
“打给色情电台啊,那里很欢迎你打的。”她重重地哼了一声。
“我的实验做不好,想不通问题出在哪里,导师说我整天在看手机,问我在看什么,我说我看看有没有短信。”他说,“但是新手机号码你又不知道。”
她终于忍不住笑出来了,捶了他一拳,“假惺惺!肯定又说故事出来骗我,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去了S大不知道多快活多如鱼得水,不知道多少师姐师妹觉得蔺霖温文尔雅沉静可靠。你还常常陪着她们去唱K,你以为我不知道?”
“你知道我唱K唱的是什么吗?”他继续柔声说。
“什么?”她问。
“有一首歌,叫做《背包就走》。”他笑笑,“你要听吗?”
“要。”她想也不想说。
“曾想以太幸福的理由去说别离,说两年里,做到什么都答应你;曾想其实在一起几年就很可以,太多话题,再说下去太伤身体。背包就走,一切潇洒随风丢弃,谁说一个人一定要有另一个人才能好好做他自己?”蔺霖笑笑地唱,婧明静静地听,“背包就走,一切和时间都可以过去,何况这一个人生来无法和另一个人哭在一起……”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唱,“太多道理,随时可以说服自己,太多东西,带走了害怕回忆,我一个人没有什么不可以继续,只是一句,我不习惯而已……”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听,“你写的歌?”
他没回答,勾起嘴角笑笑,她却看不见。
“弹给我听好吗?”她说,“你的调子好听,歌词好烂。”
“这里没有钢琴。”
“我不管。”
“婧明乖,明天我带古筝来。”
“古筝难听。”
“没有钢琴。”
“不管。”
“我唱给你听。”
沉默了一会儿,她好像很无奈地赦免蔺霖,“好吧,算了算了,你唱给我听。”
“曾想以太幸福的理由去说别离,说两年里,做到什么都答应你;曾想其实在一起几年就很可以,太多话题,再说下去太伤身体。背包就走,一切潇洒随风丢弃,谁说一个人一定要有另一个人才能好好做他自己……”蔺霖坐在床头继续唱,门口来来往往的护士都在微笑,这男生的声音真好听。
苦中作乐。
蔺霖和婧明都很清楚,她将要面对的是几乎失明的人生,此时此刻的快乐,不过是苦中作乐而已。
她不想哭,不想会让她怨怼的事情,“喂,我真的很爱你。”
“每次见我都在唠叨这一句,老太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