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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回飞的独翼鸟(2)

“你说我们能不能永远都不老,永远都这样?”喝了蔺霖从家里带出来的人参茶,她深深吐出一口气,心满意足地坐在公园的石椅上,突然有点伤感,“我有时候想到人总是要死的,就觉得很可怕,我活得太开心了,舍不得死,如果可以永远不死有多好。”

“你第一次和我认真聊天就在说这个。”他微笑,“会这样想那证明你很幸福。”

“嗯,我很幸福。”她点头,“可是我还是害怕。”

“你该想,本来我们都是无机物,偶然有次机会变成了会思想的人,然后有机会过有这么多开心的事的人生,是一种运气。”

“哦。”

“你知道吗?我曾经和李琛聊过老不老、死不死这件事。”他说,眼睛看不远处的翎鸭湖,“那时候我在写《神怨》,我领稿费过日子,她问我会不会做专业撰稿人?”

“你怎么说?”她感兴趣,这是蔺霖第一次主动提起李琛。

“我说做。”他笑笑,“那时候觉得写书比工作容易赚钱。”

“哦?可是你只写了那一篇。”

蔺霖笑笑没照着婧明的问题答,继续说:“然后她问我退休金怎么办?”

“嗯,怎么办?”她点头。

他望着翎鸭湖,拿起水喝了一口,皱了皱眉,“我那时候说我不会活到六十岁以后,我没办法想象我老了以后的样子。”

“后来为什么不写了?”她追问。

“稿子是很伤神的东西。”他说,“为那东西伤身伤神,不值。”

她若有所思,“嗯……”

他放下瓶子,依然望着翎鸭湖,“但是我现在常常在想我头发白了的样子。”

她托着腮微笑,“我也常常在想,当你和我头发都白了的时候,你是不是也会牵着我散步。”低下视线,她依稀看见自己白色的球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望着阳光下的翎鸭湖,那湖里有绿头鸭在洗澡,撩得湖水层层涟漪,突然说:“我十六岁的时候写过一首诗。”

她转过来对着他,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却仿佛看见他整个人,“写了什么?”

“生小江南梦,倾心是采莲。垂髫十二少,烟雨绿杨边。素舸吴淞下,月白染作衫。忽闻歌古调,吴越已千年。”他望着湖水,眼神往上抬,幽幽的是蔺霖特有的郁郁之色,黑白分明的眼睛分外清明。

“我陪你的江南梦。”她说。

他笑笑,轻轻把婧明的头移过来靠在他肩上。

“这是你第一次和我说李琛,也是第一次和我说你小时候。”她依靠在他身上,听着他的心跳,这个不可琢磨的人,本来不属于任何人的人终于认同她陪伴了。感觉很不可思议,两个完全不同经历的生命,能放弃一切怀疑,很享受地在一起……在不久之前,一年半年以前,她甚至完全摸不到蔺霖的心,曾经他只是很礼貌地对待她,甚至完全不想和她说话……

“是吗?”他不置可否。

“你想起她了吗?”

“嗯……”

“我爱你。”

他笑了起来,拉她起来,“我们去划船。”

那天他们划船、去踩沙,末了婧明要坐云霄飞车,蔺霖二话不说把她拉上回家的路,一路听她抱怨不停,说他没胆。

第二天,蔺霖照旧去披萨汉站岗。

婧明妈妈炖了药汤出来,督促婧明喝,她边喝边抱怨她现在一百零三斤,已经胖死了,又矮,完全没有身材可言。

“妈和你说件正经事。”婧明妈妈说,“你眼睛到现在算是稳定了,妈也在这里住了三个月了,接下来就是等你毕业。妈打算回家一趟,看你爸在家里是否安分守己,你自己是想留在这里呢,还是想跟我回家?”

“我想留在这里。”她说,“蔺霖会照顾我。”

“他照顾你,妈很放心。”婧明妈妈说,“那下个星期妈就回家,等你差不多毕业妈再回来接你回家。”

“嗯,没关系的。”她点头,“蔺霖对我很好。”

“你卡里有钱吧?”婧明妈妈问。

她吐吐舌头,“有,可能用不到。”蔺霖不喜欢她花钱,他有古怪的管辖欲,什么都喜欢他买。

“缺钱还是有事就打电话回家,不管怎么样,妈和爸都是站在你这边的。”婧明妈妈说,“对了,下午还有个男生找你。”

“男生找我?”她愣了一下,“舒偃?”

“不是舒偃。”婧明妈妈在这里住了三个月,婧明的朋友她都认识,“一个很高的男孩子,也很帅。”

“张凯皑?”她讶然,“他有没有说找我干什么?”说着摸出手机,凭着记忆找凯皑的电话。

“他说他回来了。”婧明妈妈说,然后眯了眯眼睛,“他是谁?”

她迟疑,她妈妈捏她的脸颊,“我生的女儿我还不知道?以前的男朋友?”

她只好招了,“是我以前的男朋友,去了维也纳,现在回来了。”说着按到凯皑的电话,她拿着电话往偏僻的角落走,“喂?”

电话那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婧明。”

依然是那么简短那么充满颓废美,她笑了,“嗨,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都没告诉我?”

“上星期回来的。”他说。

“上个星期就回来了?你都没告诉我!凯皑你太过分了!”她叫了起来,“也没有叫我去接机,该死该死!”

“我听说你出车祸。”张凯皑的话还是简单,“听说你住在蔺霖家里。”

“是啊,”她坦然,“我硬要住这里,否则他什么时候又收拾行李跑了,我到哪里杀人去?”说着她笑起来,“你呢?你最近好不好?”

“好。”他说。

“拜托——有没有女朋友?”她叫了起来,“说没有我不信!”

他没回答,突然说:“婧明,我这几天打电话回去,维也纳的医院有库存的眼角膜。”

她的笑容瞬间僵住,过了一会儿,“是吗?”

“你肯和我回维也纳吗?”他问。

“不肯。”她想也不想地说。

“你不要误会,我不是要求你回维也纳和我在一起……”

“我知道,只是我不知道如果我去了维也纳,回来的时候他会在哪里。”她说,“或者你让我想想,让我和蔺霖讨论一下?”

“等你想清楚了给我消息。”

“Ok,先这样子,我找蔺霖谈谈。”她说,“再见。”

“再见。”

晚上婧明和妈妈、蔺霖谈起凯皑说的去维也纳治眼睛的事,她妈妈的意思是维也纳那件事虽然是件好事,但是平白要张家一个大人情,如果国内医院也有希望,还是不去的好,不是说不去眼睛就一定好不了。她本来正在联系北京的医院。蔺霖沉默,婧明望着蔺霖,“你说去我就去,你说不去我就不去。”

他考虑了很久,“去吧。”

她错愕了一下。

“凯皑一定会很照顾你。”他望着婧明说,“他家里会给你很好的条件,维也纳人少,国外器官捐赠的观念比较开放,我想有眼角膜的可能比较大。国内虽然也有,不过中国人实在太多了,等着做这个手术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我怕到时候等到了角膜你眼睛又出什么毛病,不如现在能早点做手术就做吧。”

她默然,“我只怕欠凯皑的太多,一辈子都愧疚。”

“你的眼睛比较重要。”他轻声说,“和凯皑不要说面子和人情,他会生气的。”

“我去了,回来的时候你还在吗?”她问。

“我一定在这房子里等你。”他微微一笑。

“不许骗我。”她举起手,蔺霖伸手过去和她一拍,“一定等你。”

婧明妈妈看着眼前两个孩子,笑了,“那么我去给婧明买飞机票。”

几个月以后,婧明登上了飞往维也纳的飞机。

她没有想过,她一飞,就去了维也纳四年。

蔺霖帮她投了一份资料和表格去了维也纳大学,她的眼睛刚刚做过手术就收到了维也纳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愕然得半死。打了电话回来大骂蔺霖,他依然只是笑笑,说她既然被录取了,就好好在维也纳读书,他会在老地方等她。她骂骂咧咧是骂骂咧咧,却清晰地知道他一心一意为她打算,每一步都悉心为她安排,她失去了工作,他就努力地帮她挽回面子,挽回前程。何况凯皑在维也纳,他一定会照顾婧明,这让他很放心。当然,关键是婧明的资料档案实在很好,足以让国外的大学录取。

如此,被他送上了国外读研的老路。在维也纳读书的时候,她常常想蔺霖真的不怀疑她会和凯皑如何如何吗?打电话回去问,他却说他从来不担心这个。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凯皑没有我帅,让她白眼翻了半天。

每年暑假都飞回家,去Z市住一个半月。每年回去的时候他果然都在那里,他已经渐渐做到网络公司的通信主管,工资已经比开始的时候翻了一倍,依然住在那间破房子里。披萨汉的工作辞了,他去某个研究所挂了名,合作研究新的工程材料课题。

她在维也纳依然慢慢地磨她那本《迷迭》,写她和蔺霖的故事,慢慢地写发生在蔺霖身上的每一个故事,细细地写他如何经历过父母的死、李琛的死、竞兰的自杀,又写他如何恨林岳庐,写他如何不认真地承诺她“两年”,最终写他如何回来爱她,如何从怀疑她终有一天会离开他,从害怕太过爱她,到现在放手让她飞奥地利,没有怀疑她会和别人在一起。

故事写了三年多,有天她打电话回蔺霖家,却是林岳庐来接电话,把她吓了一跳,问他在那里干吗?林岳庐说他在和蔺霖泡茶,又把她吓了一跳,后来问蔺霖,他反问:“你爱我吗?”她说当然爱,他问:“爱到不怕会生乙肝的孩子?”她红了脸骂他有病,他在那边微笑,“所以……我想妈妈生我的时候,大概就是你这种心情吧。”

她怔了一下,叹了口气,“当然。”他没再说什么,她却知道他的想法。那么林岳庐当年的心情就是蔺霖现在的心情了,即使明知道会生下带病毒的孩子,仍然无怨无悔。蔺霖也许是理解了林岳庐当年的身不由己,从而原谅了他吧?

飞机掠过层云,蓝天白云无限清晰,云海上的阳光分外灿烂。

“各位旅客,飞机已经到达Z市,现在开始下降,请各位旅客将安全带系好。Z市的地面温度是摄氏20度……”声音甜美的航空小姐说。

飞机缓缓下降,掠过修剪得短短的整齐的草地,安全着陆、滑行、接上登机口。

婧明提着行李回来的时候,望着眼前擦得整齐铮亮的出口路线,望着身边来来往往匆匆的人群,心里感慨无限,人生的际遇充满未知,每一年都遇到无法想象的事,都走着无法想象的路。目光缓缓自接机的人群中扫过,然后凝住,她对着遥遥人群中站得远远的一个人微微一笑。

那个人穿着带三分黯淡蓝色的休闲衣,一双球鞋,一双大眼睛乌黑深邃,充满灵性,看见婧明向他走来,微微一笑,伸起手指,手指上顶着一顶帽子在转。

她登着高跟鞋向他走来,他望着她,她那姿态还是充满傲气,走得颇盛气凌人。

她望着他,他还是那么沉静高贵,即使穿着休闲衣顶着帽子。

走到他面前,她先亮出一份合同,挑高眉,“国际物流中国分部,我做总裁助理,月薪七千。”

他微笑,目光只在她身上上下打量,“又减肥了?”

“啪”的一声那份合同敲在他头上。

他大笑,一手抓住她暴打他的手,“回家吧。”

她把行李挂在他身上,“最帅的帅哥,帮我拿。我们回家有什么东西看?”

“有冰淇淋、薯片、新的流氓兔、荔枝、日本果子、蛋糕、西瓜、巧克力,还有,我们把X档案和包青天再看一遍吧。”

“我带了最新的鬼片《伞》回来,你看不看?”

“Pass。”

“胆小鬼!”

……

婧明在《迷迭》的全文最后一段写道:那只独翼的鸟最终没有死,深渊里的迷迭香,那个有着诡异背景和心情的男人给了她另一只翅膀,并把她抱在怀里,告诉她她被他迷惑是没有错的,他爱她。

那天晚上。

“我们真的要看X档案到天亮?”

“当然了,你怕鬼?”

“切,我怕的不是鬼。”

“我知道你怕的不是鬼,是这片子里鬼鬼的音乐。”婧明做鬼脸。

“切——”蔺霖陪婧明把电灯关掉,看着闪闪闪的屏幕,“坐过来一点。”

“偏偏不要。”

“那边有鬼。”

“啊——”婧明被他吓了一跳,猛地跳起来,一下撞到蔺霖的头,差点让他咬到舌头,“哇!”等她醒悟蔺霖在骗她,哼了两声,“活该!”

蔺霖揉了揉下巴,笑了起来,勾起嘴角,“婧明……”

“嗯?”她专心致志地看电视。

“爱你。”

“哈?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她问,认真地看着电视,吃着巧克力。

“没什么。”他笑笑。

“真的没什么?”她分给他一根榛子巧克力,“给你。”

“thanks。”他接过来咬进嘴里,继续看电视。

小小的一间公寓,既小又温暖。

温暖。

无限。

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