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鹏一直清晰无比地记得,那一天,他们约会,沈芫殊是多么地失魂落魄。他使尽了浑身解数,也未能哄她展颜一笑。就在他灰心丧气想说“不如我先送你回家吧”这句话的时候,她忽然语出惊人。
我们结婚吧,她说,你娶我好不好?
苏鹏愣了一下,但还是很快恢复镇定。强压着内心擂鼓一般的轰鸣,他微笑着回答,好。
不问前因,不计后果。
苏鹏包办了婚礼的一切。是他忙着找房子,订酒席,选各类新婚之家需要的东西。从头至尾沈芫殊都是带着一点点茫然无措的神情置身事外——或许她想过走进来,但又像是无从下手。
所有人都劝诫苏鹏,叫他三思而后行,他统统置若罔闻。为此他几乎与家里闹翻。有一晚,当他精疲力竭,不小心在沈芫殊租住的小屋沙发里沉沉睡去时,女子蹲在他跟前默默流了许久的眼泪。
后来他恍然醒觉,心疼地问她到底怎么了呀,沈芫殊说,对不起,如果你后悔,那么现在还来得及。
他当然知她在说什么,那一瞬间,内心一片荒凉。苏鹏苦笑,眼底是掩也掩不住的无奈与疼惜。他温柔地揩干她的眼泪,只道:我爱你。
她在一瞬间深受震动。可是沉思半晌,却还是只回答:谢谢。
与已经为爱痴狂的人有什么道理好讲。他俩最终还是喜结连理。婚礼上人很少。苏家老太是在最后一分钟才进场的。她一直不喜欢沈芫殊,觉得对方长了一张太过寡淡的脸,既不宜家亦不宜室。况且,苏家好歹也算是书香门第,沈家算什么呢?
她家在她至今也想不起来的一个偏僻小镇。沈芫殊道,父母早亡,家中只余小弟与她相依为命。
沈源疏只在姐姐结婚时出席过一次。与姐姐刚好相反,源疏的气质相当张狂。苏鹏那时才知晓,芫殊母亲是高中教师,父亲是货车司机。这个组合本身就有些奇异。不过据姐弟俩说,四口之家生活还算和满,若不是有一年忽然的煤气爆炸,不至如斯。
父母双双葬身火海后,姐弟俩孤苦无依。源疏正值叛逆期,很快便学坏了,不肯去学校,终日在台球室录像厅厮混。而芫殊当时已经上高中。好在已经比较懂事,又在师长的尽心管束调教下,最终考入名牌大学,逃离了小镇。
这些故事,都是源疏喝多几杯后拍着肩膀告诉他的。他说,我姐姐苦啊,摊上我这么一个弟弟。你要好好对她,必须。
他是一个混混,人生似烂泥。但他爱自己的姐姐,这个毋庸置疑。
他本来还想说什么,但芫殊过来,把他哄走了。事后,芫殊对苏鹏说,其实她很内疚。若不是她当时只顾考学而忽略了其他,源疏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苏鹏与沈源疏,就只得那一次短暂会面还算愉快。后来的很多次,都乌烟瘴气。他非常非常恼怒,特别是在对方指着鼻子骂自己害死芫殊的时候。
若只是为自己姐姐的枉死不平,倒也罢了,但闹到最后,无非都只是想捞点好处。他的原话是,我姐姐把命都搭给你们苏家了,我是她唯一的弟弟,手头紧向你们借点钱花,还不行吗?
无赖到极点。
苏鹏并不在意那一点钱,他在意的是沈源疏口口声声说自己害死沈芫殊的斩钉截铁。他气得浑身发抖。最后的理智与涵养压住了他想上前揍对方一拳的冲动。他只道,你滚,我根本不认识你。
明明是自己被抛弃,明明是自己被辜负,为何还要遭受如此指责?
沈芫殊在与他结婚两年后,忽然失踪,只字未留。而在这之前,也没有任何征兆。
苏鹏最恨的其实不是她抛下自己与才一岁的儿子跑到一个闻所未闻的地方一待就是近十年,也不是她离开那么久,最后再见,却是天人两隔,而是她失踪的这些日子,他日夜担心,这样突如其来的失踪事件,除却绑架、拐卖、被杀,他想不到其他的。
这些个恐怖的可能,搅得他日夜难安。
汹涌的黑色情绪在心底形成旋涡,饶是如此,他还要强打精神应付工作。有时,甚至还要反过来安慰别人。
“我没事,真的没事……嗯,还在找,报过案了,也在各大报纸上刊登了寻人启事……有去过她老家,沈源疏说她没有回去过……”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能保持清醒,已是靠着惊人的毅力。
没有人知道他一直服用药物,若不如此,完全没有办法熬过来。
每一次公安局打电话叫他去认人,都像是经历了一次蹦极。心跳常常不受控制。每一次,都像是死了一次。而他就这样翻来覆去地死了好几次。
就在他最终放弃,告诉自己她的消失已成定局时,她却又忽然拍来一封电报。这些年他没有换过电话、住址等任何可能联络到他的信息,于是,电报很顺利地到达他手里。
最后,他领回了爱人的骨灰与苏珮。
苏鹏是怀疑过的,小姑娘可能不是他的女儿。可看过沈芫殊留下的东西以后,又确信,是的。可他就是爱不起来,看着苏珮越长越像沈芫殊,他的内心甚至萌生出一股恐惧。
那个女人是自己这一生逃之不过的劫,他早已承认。
他应该恨的不是吗,可是为什么,又那么那么思念呢?
还是爱她。可是他再也无法见到她。
苏鹏若恨,也是恨她就算是死后也不曾入梦探过他。
最初的时期,他日日梦见她。后来,无论如何也梦不到。
记忆胶片好像烂掉了,物极必反,他撤掉沈芫殊的一切痕迹,从此,绝口不提。
【3】
“教授,到了。”
“苏教授?”
“鹏……”何秀冰把车停在苏鹏楼下后,发现对方在副驾的位置上睡着了。轻声唤了几声,并无应答,也便罢了。她知他最近因为学校教学评估的关系累得实在够戗。
她凝视他的侧脸,瘦削而坚毅。这是她爱慕的男人,英俊、隐忍、坚强、智慧。
她很小就认识他。因为他是父亲的得意门生。苏鹏大三的时候,秀冰才高一,他奉老师之托给小女孩补习英文。
许是从小就娇纵惯了的关系,秀冰相当无礼。第一次上课,她骗苏鹏说肚子疼要上厕所,实际偷偷溜出去与小男朋友溜冰。
她最初并不喜欢他,只觉得他傻。明知自己溜号,还傻傻等在原地。待小女孩玩高兴了摸回来,家长也下班了。两人前后脚到。秀冰十分混乱,因为布置下来的习题一道也没做,可老妈却问起功课来。心想肯定完了,就算不被告一状,看到空空的习题册也该被骂一顿了。
谁知苏鹏却帮她挡了驾,面对师母的问询,巧妙地周旋,既没有骗人,又将事实瞒了过去。不得不说,语言真的是一门艺术,同样的一件事情,经由不同的语句组合出来,理解起来却又不一样了。
秀冰心下叹服,原来那不是傻,而是大智若愚。她心下叹服,从此变乖了许多,两人最初的交情,就是如此结下的。
苏鹏当她小妹妹,她也并不觉得自己倾心于他。当然,他是优秀的,可是那时的小女孩看多了港产片,喜欢坏孩子。血液里叛逆的因子在作祟,她相当跋扈。不过后来玩腻了,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
在高三时悬崖勒马,恶补了半年,最终还是考上了S大。那时苏鹏留校在做讲师,同时也与沈芫殊邂逅并随之开始交往。
当时何秀冰就想,原来他喜欢那般清冷的女子,寡淡,就像水墨画一样。反观自己,油画一般浓墨重彩,生生相反的两个类型。
不过那时并不爱他,所以也并没有感觉有多失落。她依然是像蔷薇般骄傲美丽的女孩子,特立而独行。
何秀冰自有她自己的世界,进入大学后,她又接连谈了好几次恋爱,都很短暂。这时她才发现,其实自己并不喜欢那些肤浅冲动的小男生。
此时静心下来仔细看,才慢慢发现苏鹏的好。那时沈芫殊已经失踪,何秀冰同其他人一样,非常担心他。可没想到的是,苏鹏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坚强。
他每日照常上班下班,工作有条不紊,没有出任何差错。相反,他十分勤力也更醉心于学术研究,在权威性的学术专刊上发表了好几篇令人称道的文章。
无论是为人处世抑或专业造诣,他都非常优秀,领导也分外器重他。苏鹏升迁得很快,是S大历史上最年轻有为的副教授。
是的,副教授。在大家自发为他组织的庆功宴上,苏鹏喝了许多酒。他看起来有些亢奋,笑得豪爽喝得更加豪爽——他当然明白大家想要他放松一下、开心一点的好意,于是很努力地配合演戏。
因为彼此同路的关系,散席以后和他一起回家。苏鹏已经有些不省人事,于是叫了出租车。车开出去没多久,苏鹏就有了反应,要吐。司机很不耐烦地说:别弄脏我的车!
秀冰一听就生气:停车,我们不坐了。
她扶苏鹏下车。男子冲到路边就开始吐,止也止不住。何秀冰长到二十三岁,不曾对哪个男子如此耐心照料过。她一再叮嘱苏鹏不要乱跑,又用最快的速度跑去路边的小药店买了矿泉水和醒酒药。
醉酒的人最难看。何秀冰一直这样觉得,所以从来不允许自己喝醉。另外,她也不敢醉,因为料不到醉后会发生一些什么。
虽然她爱玩,但并不代表她随便。何秀冰一直都是清醒女子,她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不过一直没找到罢了。苏鹏喝醉了,意识有些模糊,很突然的,他忽然抱住秀冰,脸埋在她颈窝处,一滴眼泪就这样毫无预警地掉下来。
由于酒精的作用,苏鹏的脸很烫很烫,可是他的眼泪,却凉得反常。
如同电视剧一般的画面,他紧紧搂住秀冰,在她耳边呢喃: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你到底去哪里了呢?
语无伦次地表白,并且搞错了对象。可那滴眼泪及那些呢喃,却像是一捧最轻盈芬芳的花瓣,幽幽地散落在秀冰的心湖中央,从而荡漾出绵延不绝的涟漪般的声响。
那是一种空响。
或许,爱情真的是一件没有道理可讲的事。
苏鹏说不出死心塌地爱沈芫殊的理由。
何秀冰也说不出忽然爱上苏鹏的理由。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滴眼泪是契机,击中了何秀冰内心最敏感而柔软的部分。因为怕是错觉,所以反倒有了仔细看他的兴趣,就这样一点一点的,发掘出越来越多令自己心动的细节。
比如他掌心干燥清晰的曲折纹路,又或者衣服上淡淡的烟草味道。
苏鹏三十岁以后,面部轮廓以及性格都愈来愈凛冽。秀冰发现,他早就不是那个温润如玉的大男生,而是一个充满着成熟魅力的男人。
她叫他教授,她一直叫他教授,即使熟识的人道她这样生疏或者后来苏鹏转做了行政,她还是叫他教授。
因为,她忽然爱上的时候,他刚刚当上教授,于是她固执地这样叫他,以一个称呼作为纪念。同时,也暗示苏鹏,不要把她当小妹妹。
兄妹的话,就不能在一起吧。所以她不当。
何秀冰掏出烟盒,想抽一支,但又怕烟熏到苏鹏,于是作罢。月光很亮,碎银一般透过车窗洒在苏鹏身上。她回头看他,不由得痴了,伸出手想要抚平他的眉头——那里长期拧着一个结。饶是苏鹏现今身处梦乡,居然也是如此。何秀冰微微有些心疼,实在很想问他,是不是连做梦也不得轻松。
想什么呢?沈芫殊么?
说一点也不介意当然是假的,但依何秀冰的性格,又怎会轻易认输。
她已经死了,她对自己说,你难道还争不过一个死人么?
一念及此,何秀冰的嘴角又泛起一丝冷笑,眼神阴冷。像感及到什么似的,苏鹏嘴唇翕动。就是那一瞬,像是受了蛊,她忽然非常非常非常想要亲吻他。
一下就好,就一下。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毒蛇一般不断地吐出猩红的芯,诱惑着她,怂恿着她。而且最终蛇胜利了,秀冰在内心的轰鸣当做加油的鼓点,她撑起自己的身子,将面庞移到苏鹏的上方。或许还是因为紧张,她的呼吸落在苏鹏的脸上。那一暖,令苏鹏忽而惊醒。他睁开眼睛,看见秀冰波光潋滟的眼以及湿润的嘴唇。
空气顿时凝结。秀冰心下一凛,脸颊迅速飞红。可是苏鹏看起来却十分镇定,睫毛都未颤抖一下。
他问,你在干什么?
噢,没什么,到了,叫你。
就这样轻描淡写将话题带过。苏鹏亦并未追问。见他反应冷淡,她也倒镇定下来。何秀冰不禁在内心冷笑,问自己,当真就被轻视到这种程度么?连惊吓对方的资格都没有呢。
“下车吧。”她说。
“嗯。”苏鹏也装作毫无知觉。可天知道,当他睁眼的那一瞬间,心脏有多么想跳出来。
秀冰亦是美人。
真的。
两人默默不语地下了车,保持着一段若即若离的距离,走到了楼下。几乎是同时,苏珮一行人也有说有笑地走了过来。五个人猝不及防地碰了面。
苏鹏当然没料到会有两个少年送女儿回来,惊讶之余,内心滋味难以言喻。而何秀冰认出林默尘,反倒略显轻佻地打了个招呼:“呵!小帅哥,又再见了。”
“这是?”苏鹏在不知不觉中把脸板了起来。
“我的同学!”眼看何秀冰促狭地笑起来,好像又想说什么,于是苏珮飞快地截过了话头。周清江反应快,也马上将笑容调整成老师家长最喜欢的那一型,道:“苏叔叔吧,你好。我叫周清江,他叫林默尘,都是苏珮的好朋友。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他用手肘捅了捅林默尘,示意他问好。于是林默尘也有样学样。
两个都是干净剔透的好少年,面目讨喜。苏鹏仔细打量了一下以后,内心稍安,脸色缓和了下来:“你们好。既然来了,那都上去坐坐吧。”
“不了叔叔。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不然家里人担心。”
不用林默尘暗示,周清江就礼貌谢绝并告辞,微笑着拖着他走了。这其实并不太像他的作风,所以林默尘有些奇怪,周清江喷他:“你傻啊,看不出来气氛诡异?那个和你打招呼的女人同苏珮爸爸关系肯定不一般。”
“是么?”这么一说,再联想之前种种,林默尘也隐约有些明白了。
难道真是那样吗?
这边厢,苏珮回过头,冷冷地对何秀冰说:“你怎么又来了。”
“哈!”被问者觉得十分好笑。她心想,本小姐想来就来还用你批准么?不过碍于苏鹏的面子,她并没有这样说。她知道,苏珮讨厌她。
起初她以为苏珮是怕她抢走苏鹏,但后来她发现,小姑娘和父亲的关系并不好。不过她很快又想,大概是为自己的母亲不平吧:虽然自己不喜欢这个老爸,但也不希望妈妈的地位被取代。总而言之,她对她怀有敌意就对了。
关于这点,何秀冰其实觉得挺正常的,她并不介意,可她受不了的是苏珮看她时眼神里毫不掩饰的“你就是狐狸精”的那种厌恶与不屑。
凭什么呀?有没有搞错?有好多次,何秀冰都很想对她吼:我并不是第三者,你妈妈已经死了。
她就是不忿,自己并不曾做过拆散别人家庭的缺德事,凭什么要妄担这个虚名?
想到这里,她不禁又冷笑一下,有些报复性地对苏鹏说:“我可以上去喝杯咖啡吗?”
“当然。”苏鹏自然不会拒绝。
果不其然,她捕捉到苏珮眼底一闪而过的愤怒。她的目的达到了,她就是要故意气气这个小姑娘!如果她误会了,那么也不怕误会更深,反正她早就给自己套上“第三者”的帽子了。
一念及此,何秀冰又故意轻轻拉了一把苏鹏,笑得格外暧昧:“走吧。”
苏珮看在眼底,内心的鄙夷波澜壮阔。她冷哼一声,忍无可忍般,飞快地与父亲擦肩而过,向楼上跑去。
“你这个女儿,脾气很大哟!”又一次的明争暗斗,何秀冰胜。
苏珮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可还是锁不住何秀冰那极具个人特点的媚笑。它们透过墙壁挤进她的耳朵里,搅得她心神不宁。
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狐狸精”才起身告辞。苏鹏很绅士地送她下了楼。五分钟后,归来,敲响了苏珮房间的门。
“什么事?”少女阴沉着一张脸把门打开,可没想到对方的脸色比她更冰冷。苏鹏说:“你最近都在干什么?为什么整天不见人影?”
“哈!笑话!难道你又整天在家了吗?”
“我那是工作,你能同我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