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常常抱怨着“真不知道白痴会不会传染……”,但在不知不觉中,却还是习惯了他的存在与陪伴。乍一下没有的话,甚至会有一点浑身不得劲儿,总觉得少了什么似的——他真的变成了如影随形的存在了吗?林默尘想想就觉得可怕。
一边抗拒,一边习惯。抗拒是因为,太明白,如果太习惯一个特定的人陪在身边,自己会不由自主地变得软弱;习惯是因为,这样一个人又确实令人安心及愉悦。所以很矛盾。
周清江轻易就能缔交一段友谊或者交情的能耐令他感觉小小的反感及慌乱。因为这样就意味着,自己并不是有多特别的一个,随时可能被抛弃或者取代。
林默尘太清楚地晓得,谁也不是非谁不可。
他的心门敏感如含羞草,轻轻一碰,就合拢起来了。
不自觉地就挂下脸来。周清江看到了,又来哄他:“不是吧……这就生气了?我开玩笑的哎……哎呀,就刚刚认识的。”
“关我什么事?你不是说是秘密么?那就别说啊!看憋不憋得死你。”他还是臭脸。
“晕!我错了还不行吗?我呀,是看那个小孩儿挺像你的,好玩儿!”
“好玩儿?”又是这句,一听就来气。林默尘皱起眉头,眼含愠意地问,“哪里像了?”
“面瘫啊!”对方却还是不知死活。
沉默五秒钟。额角青筋暴现。林默尘终于忍无可忍地伸出手去掐他的脖子:“你存心找死是吧?”
就在这时,电梯门“叮”的一声开了,于是有数十位早上出门没烧到高香的路人目睹了“两个俊秀少年以一种诡异而暧昧的姿势扭在一起,而旁边涨红了脸的少女,则一副忍笑忍到内伤的样子”这样令人感觉匪夷所思的一幕。
这不是精神病院啊?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当下便有人下意识地退后,然后左顾右盼地寻找着什么,当看见墙上有一面鎏金铜版上刻着“S市第二人民医院——省级重点医疗单位”这样的字样后,才稍稍觉得有些放心。
没错,没走错门。难道……这家医院新增了精神科?
像是忽然置身于高压电网之下,难以承受十几双眼睛里毫无掩饰的讶异与探究,林默尘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感觉浑身燥热。
愣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回过神来,推开周清江,整整衣领,故作镇定地分开人群,以加速度40km/h的速度走掉了。
而以路人的眼睛来看,就是诡异少年其中之一满脸姹紫嫣红目露凶光口中碎碎念地冲出去了。
他念的是:“MD真是丢脸丢大了!下次谁要再说白痴不会传染我同他拼命!”
做周清江的朋友就是这样,必须有强悍的内心以应对随时随地可能产生的尴尬。林默尘自认是个中高手了,没想到这次还是栽倒在阴沟里。而肇事者,却一脸没事儿人一样在后面喊:“哎哎,等等我们呀!”
“哈哈哈哈哈,笑抽我了!你们俩太好玩了!”
这次看来,苏珮也学坏了。
“你们都不是好人!”
三人拉拉扯扯地走出医院,笑声与咆哮都很响亮。在四季里面,夏的天空总是最为澄澈。即使是在市中区,即使身边车水马龙,即使数不清的高楼大厦将天空切割得支离破碎,但,由于云淡风轻的关系,由于季节本身的干爽,整个天空看起来还是蓝得像块倒悬的海洋。如果是在傍晚,那么色调又会更深一些。
夕阳依依不舍地赖在地平线肩头。整个世界都被染上和煦暖黄。周清江心头一热,就又抽风一般大惊小怪地叫起来:“看啊,夕阳好美!”
他整个人都跳起来。
“痴呆!没见过啊?”林默尘小声地嘟囔着,明显还对刚刚的事怀恨在心。
不过抽风少年却毫不在意,自动屏蔽了这样的话语,兴奋地朝着太阳落山的方向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冲身后说“来呀,来呀”。
然后苏珮也带着纯真的笑容快跑几步加入了他。林默尘目瞪口呆。
“不如我们就跑过去吧?”女生忽然心血来潮,坏笑着提出一个建议,“是比赛噢!第一名享有绝对点菜权,而最后一名,则必须无条件地为此埋单!”
“好主意啊!”周清江拍手称快。
“那好,1、2、3,开始!”
话音未落,两个人便飞快地跑了出去,气得林默尘七窍生烟:“哎,怎么回事啊,你们两个怎么这么自说自话?”
无奈,眼看周清江与苏珮两人越跑越远,林默尘也只好追了上去。
“混蛋!我没有带钱包!”
夕阳下,林默尘的惨叫声显得那么焦躁而无辜。路过的人们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全都露出了善意的笑。在他们看来,这就是三个青春张扬、无忧无虑的小小少年,浑身都散发着快乐的味道。像是一直冲着太阳生长的向日葵,朝气蓬勃,灿烂夺目,谁会料想得到,在那美好外表之下,他们一个个,都隐忍暗藏着怎样的难以言喻的伤。
【4】
最后的结果是,林默尘憋着一股“逮住周清江,一定要把他打得满地找牙”的怨气,奇迹般反败为胜。而苏珮,心甘情愿地做了最后一名。
空气中依然弥漫一种久违的食物甜香。周遭的人或物都那样熟悉。
“不行了不行了,累死我!”女生瘫倒在“合川”淡黄色的原木餐桌上,说:“要吃什么,随便点吧。没关系,本来我就决定请客的。”
“有新品噢!”周清江兴致勃勃地在研究菜单。
“小苏很久没来了吧?我还以为你吃腻了‘合川’呢!害大叔我失落了好久。”老板也出来凑热闹。
“小林你今天就当客人,好好坐着吃饭吧!”
就在这样温暖而融洽的气氛里,苏珮平静而简洁地向林默尘以及周清江叙述了事情的始末。那种云淡风轻,好似在说别人,但林默尘也明白,那不是因为冷漠,而是超脱。
无论是父亲还是她,心里的那个结,至此,都已经解开了,于是可以不用再耿耿于怀,也不会再因此而感到痛苦。
“那么,你是因为照顾父亲所以才没有参加补课的么?”嘴里包着食物,说话含糊不清,但周清江还是很努力地扮演着“好奇宝宝”的角色。
“嗯。”苏珮好脾气地笑笑。
“真好……不用上课……我跟你说噢,学校的电力系统太烂了!经常跳闸,害死我们了。你想象一下,要连续不断在一个好像蒸笼一样的空间里读书写字,是不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真的吗?好可怜……”
“就是就是!啊!要不我也在不危及生命的前提下出场事故好了。只要能脱离那个‘蒸笼地狱’,叫我做什么都肯!”
短暂的相聚后,又是分别。三人在十字路口挥手,苏珮独自向右,而周清江跟着林默尘向左。
“你跟着我干吗?”林默尘皱着眉头表示奇怪,“你家不是在城南吗?”
“哎,聊聊嘛,陪你走一段。”周清江觍着脸过来搭他的肩。
“去去去!离我远点。”可惜对方却一脸显而易见的厌恶表情。
“干吗啊?”周嘟嘴做委屈状。可林默尘毫不动容,一点面子也不给,直截了当地回答道:“怕被你传染!”
不过,他针对的不是感冒病毒,而是,痴呆病毒吧?
心里这样想着,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自己先乐了。周清江一听不乐意了:“你怎么这样啊,我可是好心好意来提醒你的!”
“提醒我什么?”
“我说,你有空多往医院跑。”
“为什么?”
“因为确定了珮珮是不会去学校的呀。”
“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那你想要见她不就得去医院吗?”
心里“咯噔”一下,瞬间凹陷。像是一直严守着的一个秘密被窥破。
“什么呀!”强作镇定假装无辜严肃,“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不等周清江回答或者反驳,他又飞快地逃离现场,因为很怕对方毫无遮掩地指出:“你不是喜欢她吗?”这绝不是他愿意轻易承认的事。
但实际上,即使他不刻意,也会定期出现在医院的。因为,苏鹏与方然就医于同一家医院。林默尘也是因为对这家医院熟,所以才会带周清江来,并且碰见了苏珮。同样的巧合,在三天后,异时同地上演。
“这么巧?”女生一见面就笑了。
“是呀……”男生很反常地倒显得有些局促,看着女生手里提着保温桶,于是很白目地问,“给伯父送饭?”
“是的。”(这当然显而易见啦!)
“那现在是……回家吗?”他还在暗自思忖要不要说送她。
“不,还要去看看哥哥。”
“哥哥?”
“是啊。”
她友好地邀请他同往,并解释说,我昨天不是同你们讲了的吗?林默尘仔细地回想了一下,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但由于苏珮本身就说得很简略,所以对这个所谓的哥哥,他印象不深。眼看着女生带着自己往重症监护室的楼层走,他才慢慢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
苏珮的哥哥……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病床上的少年苍白而消瘦。房间很大,但是庞大而精细的维生系统占据了半面墙。这里是整个医院最安静最昂贵最精良的场所。在这之前,这样的地方或者说场景林默尘只在电视上见到过。所以即使他对苏珮哥哥的病情一无所知,所见所感也会告诉他,情况绝对非同小可。
他已经在这里躺了三年了,从十四岁到十七岁。如果不是那次意外,他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而是应该像林默尘或者周清江一样,灿烂飞扬,背着黑色挎包去上课,骑自行车耍帅,被很多女孩子爱慕。
他是优秀的。无论外貌或者内涵,都一点不输林默尘或者周清江。从小到大,他都是被鲜花与掌声包围着的少年,被长辈嘉许,受同辈羡嫉。
“苏之行啊?知道啊。很多女生喜欢的那个嘛!那小子是长得挺不错的,头脑与运动都很好。”
“嗯,是有一个妹妹,不过同他差太远,据说是个小太妹。”
“嗯,很受了一些牵连呢。就最近这次吧,闹得挺大的,差点挨处分了。”
“算他倒霉啊,本来是想劝架,没想到最后却成了帮忙打架。”
“正常嘛!要你看见自己妹妹被人用球棒招呼,也不可能袖手旁观吧?”
“那倒也是……不过说来也怪,苏之行那样的优等生,怎么会有一个如此顽劣的妹妹呢?真的是亲生的吗?”
“哈哈,说不准!你别说,还真的不太像。”
……
时光倒回至2005年,如果你去育红中学,打听苏之行,听到的绝对是诸如此类的评论。
彼时,苏珮刚刚因为迟到旷课太多以及聚众斗殴而被记了一次大过。可是没过几天,她却又在学校后门与人发生了冲突。
也不晓得那些人是不是早有预谋,或是故意找碴儿,总之他们守在门口,在见到女生后,轻佻地上前打招呼,遭到冷眼后,并不生气,而是不知说了什么,轻易地便将女生激怒。双方推搡起来。苏之行看到了,当然不可能坐视不理。他原本想代苏珮服软道个歉,没想到话未出口,对方却已经动起粗来。
铁制的棒球棒夹杂着咒骂破空袭来,苏之行来不及做更多的反应,只能飞快地将苏珮推开,然后举起右手格挡。
重击之下,半条胳膊都好像被打断。痛觉反应立刻占据了大脑皮层。苏之行抱着手臂后退、跌倒。苏珮一看,怒不可遏,掏出随身带的小刀,就要同对方拼命。
场面一时失控。好在学校保卫科科长带着下属及时地赶到,才好歹将众人控制住。双方校长都勃然大怒,纷纷表示要严惩,于是苏珮在原来的学校,也彻底待不下去了。
一个星期后,苏鹏将她转入城北另一所中学,苏之行执意跟了过去。但由于时间差等原因,两人不再在同一班了。
她说,你不要老是跟着我。新的学校里,她依然是老样子,与周遭的人关系淡漠,与从前的狐朋狗友联系频繁。苏之行依然因为她整日焦虑不安忧心忡忡。
他一下课便往隔壁班跑,然后总要迟到个几分钟才会回来。彼时,林默尘虽然几次要求退职,但被班主任压着,于是还是不情不愿地管着班上纪律与考勤,看到苏之行这个样子,难免觉得奇怪。他心想,这转学生不是这么快就在隔壁班交到女朋友了吧。与旁人谈及,才得知,不是女朋友,而是妹妹。
“妹妹?什么名字。”
“不知道。”
是的,三年前,苏之行、苏珮、林默尘,曾同在一所学校里就读。两个男生是同班同学,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但并无交情。那时林默尘的性格已经转变很多了,他开始对周围的人与事都保持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关于转学生以及他妹妹的传言,他早有耳闻,但从来不曾放在心上。家庭的变故让他过早地变得冷漠与世故,他开始坚信“各家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是在这个冷酷世间的真理。
两个月后,当他远远地看见苏之行与苏珮在一家迪吧门口拉扯的时候,他停下脚步踟蹰地观望了一小会儿,最终还是冷冷走开。
很多时候,“如果”是一枚悲伤的限定词。事实从来不会因此而有任何改变。可是,我们又总是忍不住去想,如果当初不是那样,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如果,我只是说如果。
【5】
林默尘在苏珮的带领下走近病床。女生指指身旁的椅子,说:“你坐呀。”
“噢。”他挨着对方坐下来。病床上的少年被吸氧器遮住了大半张脸,辨不清面目,但感觉上,却总有些似曾相识。
苏珮说:“我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看他的。给他读报,或者放歌。医生说,这样有助于他的恢复。而他好像也确实听得见的样子。跟你说喔,就上次我在同他讲我与爸爸和好了的事的时候,我看得很清楚,他的右手手指真的轻轻地动了动!为了确定,我又重复了一遍,没想到他又动了动!我好兴奋,马上就去叫医生了,可是等我们回来的时候,却又一点反应都没有了……”
女孩的音量像是一条抛物线,先是平静,再是微微的兴奋,最后却沉寂。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射下淡淡的阴影。
林默尘的内心紧了一下,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手臂已经向前一伸,好像要接住或者阻挡什么一样——他真的很怕她会哭出来。
可是女孩真的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又飞快地将手缩了回去。
“嗯?”她瞪大眼睛表示不解。
“没什么。”他摸摸鼻子,又顺势放下来抄在口袋里,假装什么事也没有。
现在的林默尘早就忘记“坦率”这两个字该怎么写。他一直一直,都习惯了压抑自己的感情。对周围的人或者事,不信任不关心,他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止水。可是,周清江他在乎,苏珮他在乎。他真的很不愿意承认这些事情。
也记不清到底是谁说的,越在意的事物越要敬而远之。
如果从来不曾抱拥在怀,那么也就不会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而伤心。
太在乎一个人的话,总是很容易就失去自我,这是骄傲如林默尘绝对不会允许的事。
苏珮睁着大眼睛望着他,一脸茫然。
林默尘也有一丝不自在,为了转移视线,他故作轻松地挑起新话题:“对了,你哥哥叫什么名字?”
原本只是没话找话,性质就与“你说今天吃什么好”差不多。对方回答“番茄牛肉盖饭”或者“烤鸡腿堡”,都是很正常的。但如果说“隐藏性定时炸弹”,你还吃得下吗?
“苏之行”这三个字,对林默尘而言,就好比一颗手榴弹一般,从苏珮的回答中幻化而出,并在一刹那轻易地轰炸了他的心。
“苏……苏之行?”男生的脸色在一刹那变得苍白无比,心脏狂跳有如动物受惊后逃跑时错乱的步点,“之于的之,航行的行?”
“是的。怎么,你们认识?”女生瞪大眼睛,目光中透露出讶异。从小到大所有人在第一次读到他名字时都吃不准那个“行”字到底是发“xing”这个音呢,还是“hang”。错叫得多了,更多的人还会误以为他其实叫“苏之航”。面前的男生特地向她确认这一点,想必是知晓缘故的,可是,他的神态,为什么这样惊惶呢?
林默尘没有克制住。他“刷”的一声站起来,冲到病中少年床前,看了又看,仔细地辨认着。是他吗?真的是他吗?天下姓“苏”的那么多,刚好与他做同学,刚好就是苏珮的哥哥,刚好……自己又在对方可能出事的时候袖手旁观,被自己抛弃的少年,真的就是面前这名苍白如雪、生命迹象微弱的病人么?
倒映在林默尘无措而惊惶的眼瞳里的是一张形容枯槁的脸。少年的头发不再黑顺,面不再莹润,眼不复光彩,就连睫毛颤动的方式,都是孱弱无力的,但,即使如此,他还是如假包换的苏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