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话长。我夫人去年过生日的时候,我送了她一支刻成并蒂莲形状的白玉簪子,以示恩爱。二夫人看到了,非要我也送她一支。我找不到一模一样的簪子,就送了她另一支可以拆卸的白玉簪,它由两朵白玉莲花组成,把它拆开了,就是两朵白玉莲花,把两朵花并起来,还是一支完整的簪子。二夫人当时非常喜欢,把它妥善保管,不料不久之后它竟然不见了。二夫人大为恼火,但怎么也找不到那簪子。不料,那簪子的其中一朵白玉莲花——准确地说应该是那朵白玉莲花的半截,就出现在尸体手中,而另外半截在芝儿房间外。但是,簪子是由两朵花组成的,府中只找到了一朵白玉莲花,另外一朵花在哪里呢?”
原来这白玉簪子还有这样的来历。我问道:“可否让小王看一下那朵白玉莲花?如果可以,希望萧夫人也把那朵并蒂莲簪子借来一观。此外,小王还想看看案发现场,而小王的药童,也可以协助验尸。”我一下子提出了太多要求,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这是夫君送妾身的并蒂莲簪子,请中山王过目。”萧夫人摘下头上的簪子递给我。我仔细一看,那是用上好的整块羊脂玉雕刻而成,毫无瑕疵,手感冰凉滑腻,雕刻的一双并蒂莲花造型简洁雅致。
二夫人的那朵白玉莲花也被送上来了。这朵白玉莲花已经在花梗中间断开,花梗的尽头是一朵怒放的白玉莲花,雕工极为精巧复杂,密密层层的花瓣中,小巧的花蕊隐约可见。虽然这白玉莲花的大小跟一朵并蒂莲一样,但只要仔细看,是不会把它跟并蒂莲搞混的,那并蒂莲造型简单,而且花朵是含苞待放的,一如萧夫人内敛的性格;而白玉莲花雕刻细腻,就像二夫人一样艳丽张扬。在白玉莲花的花梗上有凹槽,如果两朵莲花并合在一起,即可相互嵌合,并作一支完整的簪子。
我用手帕包着手,小心地拿起那朵白玉莲花,说:“这便是二夫人遇害时手里所握之物?”萧太尉点头称是。我又拿起那截断掉的花梗,“这可是在二小姐房外发现的?是何人发现的?”
“是二夫人的丫鬟碧桃发现的,她早上路过二小姐房外的小路,发现草丛中有一截白玉,她看着眼熟,便捡起来收好,打算等二夫人起床后给她,不料中午时分发现二夫人已经遇害,便说出簪子之事。碧桃,你把整件事跟中山王详细说一下!”萧太尉挥手叫来站在大厅一角的一个丫鬟。
我看碧桃长得粗黑,其貌不扬,不禁好笑:这二夫人是丫鬟出身,怕丈夫看上了别的美貌丫鬟,连自己的使唤丫鬟都要找个难看的,不让丈夫看上别人。我对碧桃道:“小王想看看碧桃姑娘发现簪子之处,请姑娘带路。”
碧桃怯怯说道:“中山王请随奴婢来。”萧太尉也想一同前往,我劝阻道:“不必烦劳萧太尉,小王和阿桂前往即可。”
“但是,如中山王有什么不测,下官担当不起……”
“不必多虑,尊府后院中应该不会有危险。就算有人对小王不利,阿桂和这几位侍卫也会保护小王。夫人与公子、小姐也不必在客厅久候,请回房休息吧。”说罢,我和阿桂跟碧桃出了客厅,八名侍卫紧跟在身后。
碧桃带我们走在回廊之上,指着数十丈之外,掩映在一片梅林之中的一座清雅小楼,道:“这就是二小姐所住之处。”
我们随碧桃走到回廊尽头,从尽头的台阶上走下,登上院中的卵石小径,一直走到楼前。楼旁数十株白梅树的每一根枝条上都开满了梅花,花朵繁密得看不到下面的枝条,仿佛一串串的冰凌霜挂。碧桃指着一处地方,道:“奴婢就是在此处梅树根下看到那半截白玉的,但到底是哪棵树,奴婢记不清了。”
我开口道:“碧桃姑娘,这半截白玉上面什么也没有,有花的那半截在二夫人手中,一般人看到这半截白玉,只会以为那是一根折断了的,比较细的白玉簪子,而你为什么一眼就认出这是二夫人丢失的白玉莲花的花梗?还有,这梅树下落了不少白色花瓣,簪子也是白色的,你路过这里,为什么能一眼看到它?你真的认为二小姐就是凶手吗?”
碧桃被我一问,吓得说不出话来,或者是她有话不敢说。
我缓缓说道:“本王刚才就发现不对劲。本王能看出萧二小姐很受萧太尉宠爱,你一个丫鬟,就算发现她真是凶手,也应该不敢声张才对,但你为什么提出她是凶手,还把证物都拿上来了?刚才在客厅之中,你可能有些话不敢在萧太尉面前说,但现在你可以放心跟我们说。阿桂是我的心腹,这八位侍卫是宫中的人,跟萧太尉没有利害关系,你所说的一切,我们绝不会泄露给萧太尉。”
碧桃嘴唇直哆嗦,“中山王明鉴,奴婢绝无诬陷二小姐之意。奴婢那天发现那截白玉纯属偶然,奴婢当时也不知道那是二夫人之物,只是以为这是别人把玉簪弄断了,随手扔在那里——因为那天夫人寿辰,来了不少宾客,也有可能是哪位小姐或者夫人的。奴婢一时贪心,觉得那好歹也是块玉,就把它收起来了。等中午发现二夫人已经遇害,尸体的手上还有半截白玉莲花,奴婢才想起早上所捡的那半截白玉,有可能是莲花的花梗,才呈给老爷过目。其实,奴婢并非怀疑二小姐,奴婢认为这是冤鬼作祟!是二夫人以前的丫鬟绣屏的鬼魂回来报仇了!但老爷并不相信这些鬼神之说,他只是有点儿怀疑二小姐,但我们这些下人都怀疑是绣屏的鬼魂。绣屏曾是二夫人的丫鬟,后来老爷送二夫人的莲花发簪丢失之后,二夫人大发雷霆,竟把绣屏活活打死。如今二夫人的尸体旁边突然出现了丢失已久的一朵白玉莲花,绣屏是因它而死的,报仇的时候也不忘把它放在二夫人身边。二夫人临死前把花瓶推倒,‘瓶’和‘屏’同音,她是在暗示凶手是绣屏。而且二夫人死在房中,门窗紧闭,凶手杀人后是怎么逃出去的?凶手不可能是人!还有,二夫人的死讯传出后,大家都跑去二夫人房间查看情况,我发现原先放在墙角的一把新伞不翼而飞,据说鬼魂怕阳光,赶路时必带一把伞,太阳出来的时候就躲在伞里。这不明摆着是冤鬼索命吗?”
“哦,二夫人遇害时,房间是密室?碧桃姑娘,你本应在二夫人身边侍候,当时你去了何处?”
碧桃仍是一副害怕的样子,“当时二夫人在生气,奴婢也不敢近前,要知道二夫人从来不会对别人宽容,得罪她的下人,轻则被赶出萧府,重则被活活打死。奴婢也不敢在她气头上惹她,便回了自己的房间——其实那也只是个杂物间,我在里面放了张床睡觉。虽然不同房,但如果夫人在她房里高声叫我,我是能听见的。而且二夫人房间在西侧走廊的尽头,我的房间靠外一些,如果有人经过,我也会察觉。快到亥时的时候,油灯没油了,我出来添一下油,看到少爷拿着点心在二夫人门前站着,也不敲门进去。他看见我出来,脸色尴尬地退了回去。一会儿后,我因为添油回来的时候没关好门,从开着的门中看到二小姐拿着点心往二夫人房间走去,她路过我房间时瞪了我一眼,我觉得不自在,便去关了门,随后就听见她在叫二夫人开门。过了几刻钟,我听见二夫人房间的门被重重摔上,紧接着,听见一串噔噔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越来越远,最后听不到了。估计是二小姐跟二夫人发生了争执,二小姐负气回去了,她脚步声这么重,说明她很生气。一小会儿后,我听见二夫人的声音:‘把这些点心送给三小姐,然后你和她的丫鬟岚儿一起把后厅旁边的客房好好打扫擦洗一下,被褥帘子都要换洗。’奴婢心里奇怪,那间客房好久没人住了,为什么二夫人突然要我们打扫?那天来的宾客虽多,也没人在府中留宿。再说,奴婢也没有听说有客人要来,二夫人为什么急着要连夜打扫?但奴婢看她还在气头上,也不敢多问,只得出了自己的房间。看到二夫人房门紧闭,门口摆着一个食盒,奴婢把食盒送到三小姐处,又跟她的丫鬟岚儿一起去那间客房打扫,一直过了子时才回去睡觉的。因为当时天气冷,又在下雪,我又冷又累又困,一躺床上就立刻睡着了,也没有注意到二夫人房中的动静。”
“当时在下雪?”现在已是初春时分了,但辽国寒暖无常,有时会转冷。
“是啊,那时天气突然转冷,寿宴那天的白天就冷得跟冬天一样,晚上寿宴结束不久就开始下雪了。我在寿宴的时候喝了酒,身子发热,便开了窗子透气,后来我走得急,没关门窗,也没烧暖炉,回来的时候屋里冷得跟冰窖一样。”
我想起来了,前几天的确降温下雪了,当时我被软禁在辽国皇宫,无心理会外面的天气,倒是阿桂,看到北方初春还会下雪,大呼小叫了一会儿。
我把一小颗碎银塞在碧桃手中,“多谢碧桃姑娘解答,以后破案时有何不解之处,还要烦劳姑娘。”
“多谢中山王赏赐。”碧桃面露喜色,看上去也没有先前那么紧张害怕了。
我回头对阿桂道:“走,我们让萧太尉带我去看二夫人的房间。”
“二夫人遇害后,这房间有人进去过吗?”
萧太尉边拿钥匙开门边说:“回中山王,下官当天下令撞开门,发现尸体后,全家上下都被惊动了,都跑来这房中。等我命人将二夫人尸首抬出去后,我便从外面锁上了这房间,钥匙只由我一人保管,别人都无法进去。刑部的人来检查的时候,我开过一次门,让他们勘察案发现场,不过他们倒也没破坏现场。所以,这房里除了发现尸体的时候我们进来过一次,刑部来人勘察过一次,没有任何人进出,现场被保护得很好。”
“哦。恕小王直言,虽然太尉与二夫人夫妻恩爱,但死者已矣,受嫌疑的又是大人爱女,大人为何非要找刑部破案?如果刑部查案不当,令二小姐名誉受损,反而不美。”我一直纳闷,萧太尉爱萧芝超过了爱自己的小妾,小妾所生的女儿萧萤,在他眼里估计也不算什么,小妾死了之后,他明知萧芝有嫌疑,为什么还要惊动刑部呢?他明明可以大事化小,把小妾秘密收殓的。
“实不相瞒,如果下官不过问此事,朝中政敌必会对此大肆攻击,说本官纵容家人行凶。本官也不信芝儿会杀人。中山王断案如神,一定可以还芝儿一个公道!”萧太尉已经打开了房间门,转身对我一揖。
原来萧太尉是为了塞住政敌的嘴才执意要查清这案子的。我苦笑一声,进了房间,装作漫不经心地说:“二夫人在府中,口碑似乎不佳啊。”
“二夫人出身寒微,欠缺礼数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她随着年龄增大,越来越刁蛮泼辣,下官也深感头痛。府中上下都尽量躲着她,就连她的亲生女儿萤儿也不亲近她,半年前还说要认夫人为母亲,但我和夫人都不同意。倒不是我们不喜欢萤儿,她虽然相貌不佳,但聪明懂事,比她亲娘强多了。只是二夫人一向泼辣,平时没事也找碴跟夫人吵,如果她的独生女儿认夫人为母亲,她一定会闹得天翻地覆,所以我们不但拒绝了此事,而且也没有跟别人透露此事,知道此事的人只有我们夫妻和萤儿而已。”萧太尉说起这事就连连叹息。
现场果然被保护得很好,连地上的那摊血迹都没有被擦洗。房中布置极为奢华,一切摆设无不光彩夺目,房中的圆桌上摊着几块彩绸和各色丝线,其中一块彩绸上还扎着针,看得出死者临死前是在做针线活,杀害死者的凶器也是她做针线活用的剪刀。看来凶手是临时起意,顺手拿起剪刀当凶器。墙边的一个圆形小几旁边,一个花瓶倒在地上摔得粉碎,花瓶中的水已经干掉,地上有几枝花枝,想来是当天插在瓶中的花。花已枯萎,但从枯萎的花瓣看来,那是白梅花。
我看着地上的梅枝,问:“除了二小姐住处,府中何处还有白梅花?”
萧太尉忙道:“敝处只有芝儿所住之处种了白梅,房中白梅是二夫人的丫鬟跟芝儿要的。二夫人不喜欢如此素淡之花,但现在天气寒冷,没有别的花,她才叫丫鬟去芝儿那里摘了几枝。但二夫人临死前推倒花瓶,未必说明凶手是芝儿。”
我听了点点头,看向了窗户。尽管碧桃已经告诉我案发现场是密室,我还是明知故问:“这里门窗紧锁,当时也是这样?那么,凶手是如果逃脱的呢?”
“唉,我们也觉得奇怪。下官当时推门的时候,门是从里面闩上的,后来命人撞开,发现窗子也是锁着的,也不知凶手是如何从密室消失的。现在下人都在议论这是鬼怪所为,搞得人心惶惶。”萧太尉皱着眉头。
“可否让小王看一下断掉的门闩?”
“门闩就在门扇之后。”
我细看那门闩,是硬木所制,从断口看,是由猛烈撞击所造成的断裂,而且没有被黏合过的痕迹。显然,门闩没有被人动过手脚。我转身去看窗子,只见窗格上糊的窗纱是上好的红绡,又轻又软,两扇窗下都有一个竖着的插销,下方的窗框有两个小孔,把插销插入孔中,窗户就关严了。不过,就算凶手是从窗子逃出去的,他又是怎么把窗子关上的呢?这窗子可是只能从里面关上的。我打开窗子一看,窗外是一棵桃树,因为天气寒冷,还未开花,只有光秃秃的枝干。窗外不远处,就是萧府的院墙,足有两丈多高。
萧太尉见我在查看窗子,解释道:“凶手应该不会是从窗子逃出的。因为当晚外面下雪,第二天,外面积了薄薄的一层雪,但窗外根本没有脚印。”初下之雪,表面松软光洁,要是有人在上面留下脚印,就算把脚印扫平,也会留下扫痕,未经践踏的新雪表面,是很难仿造出来的。
阿桂问道:“会不会是凶手离开后,后来下的雪把脚印盖住了?”
萧太尉摇头道:“初春之雪,下得并不大。那天晚上犬子在房中看书到凌晨时分,注意到在亥时之初,雪就停了。而且这雪下得也不大,只是亥时到子时这段时间下得大一些而已。二夫人死亡时间为亥时到子时,凶手逃走后,所下的雪根本不足以把脚印掩盖住。”本来以阿桂的身份,不应随便跟萧太尉交谈的,但阿桂不懂规矩,而萧太尉碍于我的面子,也不能不理会阿桂。
阿桂又问:“这里离院墙不远,凶手会不会是从窗户跳到外面的桃树上,扔出顶端带有铁钩的绳索,铁钩钩在院墙顶上,然后他把绳子的另一端系在桃树上,顺着绳子爬了出去?”
萧太尉道:“本官也希望是外人所为,不用闹得府里人人自危。但是,院墙顶上的积雪完好无损,没有被铁钩碰过的痕迹。再说,凶手到了院墙上之后,又是怎么把绳索收走的?”
我看到窗外的地上散落着几块石头,心念一转,道:“当天碧桃姑娘被二夫人叫去客房干活,她走的时候房间的门窗没关,凶手可以踩着这石头,走到碧桃姑娘房间的窗前,从窗口爬入房间,再从房间的门出去,就不会留下脚印了。因为这些石头表面不规则,雪落在上面也很容易滑落到地上,就算石头上面没有雪,或者上面的雪表面不光滑,也不会有人怀疑。”
萧太尉捺着性子解释:“可是,当时我也留意到了,那几块石头上面的雪松软光洁,像是自然的积雪,不像有人踩过。下官也想过,凶手从雪地走过,然后搬来石头覆盖了自己的脚印,但如果在雪地里搬起一块石头,石头原先的位置上会留下一个没有雪的凹印,结果反而更引人注目。再说,我们天天都能看到这几块石头,对它的位置很清楚,这些石头没有被挪动过。”
那就奇怪了。门上没有做过手脚,窗子也一切正常,外面的雪地没有脚印,凶手还能凭空从密室失踪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