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中山王和皇后娘娘也曾在五年前遭受丧母之痛,当时中山王年仅七岁,尚能忍受此剧痛,我也不能太软弱。再说,我跟母亲不是特别亲近,我更喜欢夫人。我倒不是羡慕夫人地位比母亲高,我只是觉得夫人修养好,举止优雅,内心高尚。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是个男人,可以离开家,去外面闯荡,打拼一番事业。我最钦佩的,是中山王的姐姐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与我年纪相仿,为了两国边境安宁,能孤身远离故土,来到北方苦寒之地,受万人称颂。如果可以,我也想去异国和亲,远嫁他方,见识远方的一切,而不是终日困在这屋里,忍受母亲无尽的吵闹。我喜欢收集中原的茶叶和熏香,西夏的饰品,我书架上还放着你们汉人的《诗经》《乐府诗》,读着这些诗,就想起你们中原草长莺飞的江南。只要能离开这里,无论去哪里我都无所谓。”虽然萧萤语气平淡,波澜不惊,我还是注意到她眼里的不甘,对自己出身的不甘,对自己被束缚的命运的不甘。
我劝道:“其实,真正能困住一个人的,只是他的心。如果一个人不看低自己,就没有人敢看低他了。只要三小姐不把自己的出身看得太重,不要变成自己所鄙视的人,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东西能够困扰你。你将会像萤火虫一样,从地上的腐草蜕变羽化,带着星星一样的光芒,在天空轻盈飞舞。”
她施礼道:“多谢中山王指点,萧萤铭记于心。”但她脸上还有挥之不去的迷茫。
“那么,本王告辞了。”
出门后,碧桃已经知道我的去向了,“这次要去找二小姐了,对吗?”
“是。不过本王还想问一下,为什么二小姐要远离父母,住在那小楼里?”
“说来话长。大小姐未进宫之时,二夫人常常跟大小姐、二小姐吵架,老爷不愿两位小姐被家务琐事所困,夫人也认为女孩儿常跟人吵架会变得粗俗,便让大小姐、二小姐住在梅林中的小楼里,每日绣花弹琴,不问府中杂事。但大小姐进宫后,二小姐与丫鬟百灵独居楼中,感到寂寞,常常过来与夫人聊天解闷。”
说话间,我们已经到了楼前。碧桃伸手敲了几下门,一个丫鬟下来把门开了条缝,探头道:“二小姐正在弹琴,你有什么事情就快点说,我还等着回去服侍小姐呢!”
碧桃忙说:“这是大宋中山王,奉旨来此查案,要问二小姐一些事情。请百灵姐带路!”
那丫鬟今天也在客厅里见过我,便开门让我进来。我随她上了楼,看到萧芝正在窗前向着眼前的丛丛梅花弹琴,她换了一身绣着桃花的鹅黄衣裙,片片白梅飘落到她头发上、裙子上、琴弦上,如仙子一样清丽脱俗。
一曲终了,萧芝起身道:“百灵,给中山王上茶。”
“不必客气了。”我忙说。我刚刚在萧夫人、萧菁、萧萤那里都喝过茶,实在不想再喝了。
百灵早已在斟茶,“这是我家小姐自制的好茶,中山王今天不尝一下,肯定会后悔的。”
我接过杯子一看,那是由玫瑰、茉莉、桂花所泡的茶,香气馥郁,但估计只有女孩子才会喜欢这茶,反正我是不喜欢这么浓烈的香气的。我正色道:“本王有要事请问二小姐,请百灵姑娘暂行回避。”
百灵不大情愿地退了出去,并关上门。我趁萧芝不注意,挥手把杯中茶泼出窗子,只听阿桂在下面叫:“咦,下雨了?”
“没下雨啊。”萧芝往窗外望去,我忙阻止她说:“不必管他,我们先谈正事。二夫人遇害之时,二小姐在何处?二小姐最后一次看到二夫人,是怎样的情景?”
一听说二夫人,萧芝就噘起樱唇,“父亲也说过了,母亲要哥哥去给二娘送点心和银子,哥哥实在不想见她,到了她门口又回去了,我刚好来找哥哥玩,看到哥哥为难的样子,就替哥哥把东西送去。本来我打算放下东西就走的,但二娘倒先开始数落我不懂礼数,又说母亲是假惺惺。我生气了,便跟她吵了起来,而后愤然出门,去哥哥那里把事情说了一遍,哥哥安慰了我一下。然后我回到这里,心里还闷闷不乐,百灵陪我玩,逗我开心,我们一直到子时过后才睡的。”
“二小姐能替兄分忧,果然善良体贴。不过二小姐也没吃亏啊,你吵架的时候吵赢了你二娘,不是吗?”我微笑说道。
她惊喜地说:“是啊!你怎么知道我赢了的?”
我微笑不语,心道:像这样的娇小姐,如果吵输了,不哭得稀里哗啦才怪。她没有哭上半天,说明她是吵赢了。
我转开话题,“大小姐已经进宫,二小姐和百灵两人住在这么大的房子里,会不会觉得太清静了些?”
“是啊!姐姐在这里的时候还好,姐姐进宫了之后,都没人陪我说话了。我本来想找萤妹妹玩的,但她总是不在家,出去玩也不带上我。我只好去找母亲说话解闷,哥哥回家的时候我也找他玩。”萧芝有点儿落寞,更显楚楚可怜。
“某天你找萧夫人的时候,听到了三小姐在求你母亲收她做女儿。然后那天跟二夫人吵架的时候,你一怒之下就把这件事说了出来。对不对?”我出其不意地说道。
萧芝大惊,“你……你这么知道的?”
“很明显,二夫人一向泼辣,像你这样的闺中少女如果没有着实戳中她的痛处,是不可能吵赢她的。你说你经常找萧夫人,很有可能在萧夫人门外,碰巧听到了三小姐在求夫人收她为女。你当时没有把事情外传,但跟二夫人吵架的时候一不小心就说出来了。二夫人听说自己的独女也要认正室为母,被你戳到痛处,哑口无言。今天在客厅里,我看见你不敢正眼看三小姐,那是因为你把她的秘密泄露了出去,觉得心里对她有愧。”
萧芝眼里含着泪水,“我不是有心的,二娘骂我的话太难听了,我想反驳一下她,便说出来了。母亲也不知道我已无意中听到此事,当时我在窗外听到这事的时候,不小心踢倒了窗下的花盆,当时我学了一下猫叫——我的口技很好。母亲以为是野猫,才没有开窗发现我。中山王,你不要告诉萤妹妹,她会难堪的。”
我起身离去,“本王的职责,只在于找到凶手,其他事情概不负责。”
我出了小楼,看到碧桃、阿桂和奉萧太后之命来保护我的侍卫早已在外等候。我把萧太后给我的玉牌给了其中一个侍卫,对他耳语几句,他立刻快步离开了。
阿桂见状,问道:“五皇子,你要见的人都见过了,知道凶手是谁了吗?”
我一挥手,“我们还有一个人要见。”
“是谁呀?”
“二夫人!”
只听阿桂怪叫一声:“还是要验尸?!”
“我叫你过来就是要让你验尸的,你以为我忘了吗?”
阿桂苦着脸,“五皇子,我从你的眼神已经看出,你已经找到凶手了,你还非要我验尸吗?”
“我只是在猜想,要真正看到一切,才能确认凶手的身份。不但你要去验尸,我也一起前往!”
阿桂一把拉住我,“五皇子,我知道错了,我这就去验尸,你就不必去了,免得贵体有恙……”
我推开他的手,“我又不是第一次看到尸体,怕什么。再说,没有亲眼所见,又如何能找到真相?”
这北方的天气又冷又干,二夫人死去数日,但尸体仍然完好,烧着用来除去尸臭的苍术、皂角显得有点儿多余。我细看二夫人的模样,尽管她已经徐娘半老,又死去多时,但还能看出她曾经的美貌,她苗条纤细的身材让我想起赵飞燕。我很难相信,一个这样的绝色美人竟然如此狠毒尖刻。我也同样很难相信,萧萤竟有如此美貌的母亲,她的外貌跟她母亲毫无相似之处。
我对阿桂道:“死者死去多时,很难断定死亡时间。不过官府的仵作在案发之后已经断定了死亡时间是亥时到子时——因为房里燃着暖炉,气温较高,延迟了尸体的僵硬,所以他们所判断的死亡时间也很模糊。你只要看看尸体身上是否还有别的伤口,尸体是否曾有中毒的迹象就可以了。”
凶器也呈上来了,是一把小巧锋利的剪刀,上面还沾着血迹。
阿桂验完尸体,回禀道:“尸体只有心脏处有一处创口,创口形状与凶器完全相同,确系凶器所伤。此外,尸体口鼻也已探过,无中毒迹象。死因是刺中心脏,失血过多。”
“好!立刻召集所有人到客厅,本王将指出凶手是谁!”
萧府全家都聚集到客厅里,阿桂和那八个宫中侍卫也随我进了客厅(刚才奉我命令出去办事的那个侍卫已经完成任务回来复命),我先复述了一下各人的证词(为了不让萧萤难堪,我忽略了萧芝听到萧萤要认萧夫人为母的那一段,但保留了萧芝擅长口技的证词),朗声说道:“从证词中,我已经找到凶手是谁了!此人就是——”
“慢着,”萧菁说道,“我很好奇凶手是如何制造出那个密室的,中山王能否先解释一下这个?”
“好吧,反正凶手也跑不了。在那天晚上,丫鬟碧桃离开后,凶手就进了死者房间,用剪刀将死者刺死,然后,他开了窗子……”
萧菁再次打断了我的话,“但窗外的雪地上没有留下脚印啊,再说,凶手出去后是如何把窗子反锁的?”
“阿桂!”我叫过阿桂,“你把头发解开,碧桃,帮我找一把剪子,还有一盆热水。”
阿桂听话地把头发解开,很好,又黑又亮又长,足有三尺。我拔下两根长发,把它们修剪到一样长短,再把其中一根头发泡在热水里,另外一根头发让人拿到室外泡在冷水里。过了几刻钟,我把两根头发拿出来比较了一下长短,果然,泡在热水里的头发比冷水里的头发长了几分(注:此处的分为度量单位,十分为一寸)。
“头发热胀冷缩的现象极为明显,长发受热增长的长度,远远超过同等长度的丝、棉、麻线。这就是凶手制造密室的关键。凶手拔下自己的长发,先挂在窗外一会儿,让它受冷缩短,再把它调整到合适的长度,一端系在窗扇上方的窗纱上,一端就小心地绑在窗扇下方的插销上,让它悬空挂起,刚好与窗扇下端齐平。他出去前往暖炉里加了很多炭,让屋里温暖如春,然后,他从窗子出去并合上窗扇——由于插销被头发悬空挂着,插销也不会掉下来卡住窗框导致关不上窗。过了一段时间后,室内气温高,头发受热伸长,虽然三尺长的头发只能伸长几分,但已经足以让头发末端系着的插销随之下降,塞进小孔里——顺便说一句,头发的韧性很强,如果下面坠着重物,也很容易被拉长。不管怎样,插销落进了小孔里,从外面不能把窗子打开。所以从外面看来,窗子是被关死了。等发现二夫人尸体的时候,凶手只要随大家进房间,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走到窗子旁边,把插销上的头发解开,再把系在窗纱上的头发拉断——因为头发另一端系在窗扇上方,就算是这里身材最高的萧菁公子,也不能够得着,而当时众目睽睽,凶手取下头发的动作不能过于明显,更不能跳起来或者搬东西垫脚,凶手无法解开系得那么高的头发,只好握着头发下面的一端,慢慢把头发拉断。本来这是没问题的,因为如果拉的时候缓慢一点儿,使头发受力均匀,头发会从系在窗纱上的部分先断开,就没人可以发现了。但凶手在拉断其中一根头发的时候,可能紧张过度,用力过猛,把头发从中间部分拉断了,这样,系在窗纱上的头发就残留了一小段。小王今天去二夫人房里勘察的时候,就发现了窗纱上系着一根头发。这就是证据!”我把从窗纱取下的那一小段头发展示给众人看。
“但是,我们又无法查出这头发是谁的。还有,凶手是如何不在雪地留下足迹的?”萧太尉也表示了怀疑。
“丫鬟碧桃发现二夫人房间里少了一把伞。凶手在拔下头发之时,已将二夫人房中的伞打开,倒挂在窗外的桃树枝上,当时正是雪下得最大的时候,等凶手用头发将插销绑上,倒过来的伞里已经积了不少雪。然后,凶手小心地爬上窗台——因为窗台靠室内的内侧是没有积雪的,凶手只要注意不要碰到窗台外侧的积雪就可以了。凶手在上窗台之前还要把鞋子脱了揣在怀里,以免在窗台上留下脚印。然后凶手从窗台跳下,落到外面一块石头上,摘下伞,专挑石头落脚,从一块石头上走到另一块石头上。他每踩在一块石头上,弄掉一块石头上的雪,就把伞中的雪抖出来一些,覆盖在石头上。因为刚落下的雪很蓬松,掉落在上面,就跟天上自然飘落的雪没有什么区别,而石头表面是不规则的拱形,雪落在上面也很容易滑落到地上,就算上面的积雪厚薄不均,也不会有人怀疑,只要看到石头上的雪光洁松软,大家都会以为那是未经践踏的新雪。就这样,凶手来到碧桃房间的窗外,碧桃正好忘了关门窗,他便从窗子进入碧桃的房间,从开着的门走到走廊里。”
“可是,凶手从二夫人房里拿的伞在哪里?萧府上下都没有这把伞的影子啊。”碧桃怯怯地问道。
我哑然失笑,“碧桃姑娘,你的房间不但离夫人的房间近,离院墙也近,凶手把伞收拢后,从你房间窗户把伞用力扔出,扔到院墙之外。墙外是大街,最近经济不景气,一把完好的新伞被扔到大街上,很快就会被一个贫苦百姓捡走。所以,那把伞你是找不回来的了。”
“那么,凶手到底是谁呢?”萧太尉急着问。
“萧太尉父子可以排除在外。”我解释道,“因为死者是被人用剪子刺死,萧太尉父子都身材高大健壮,二夫人身形纤细,就算萧太尉或者公子真的在一怒之下动了杀机,徒手也能把二夫人扼死,不必再拿剪刀。再说,剪刀是妇道人家所用之物,萧太尉父子估计从来没碰过,要他们现在握一下剪刀,他们恐怕都不知道怎么握,更别提用它杀人了。所以,凶手是女的。”
“我明白了!”阿桂喊道,“凶手是萧二小姐!二夫人临死前推倒花瓶指示凶手,花瓶里的白梅花,只有二小姐住处才有,更不用说二夫人手里的另外半截白玉在二小姐屋外。二小姐给二夫人送东西的时候发生了口角,一怒之下失手把二夫人杀死了。”
“怎么可能!”萧菁急道,“芝儿从二夫人房里出来的时候,二夫人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