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桂,怎么现在才回来?人贩子那里有没有绝色少女?如果有,无论多少钱也要买下来,千万不要给我省钱。”
“五皇子,我买到了一个汉人女子,现在正在门外等你召见。我这就带她进来。”
自从今年初春我来辽国当人质后,辽国的韦鹰飞将军一直纠缠我,我知道他生性好色,而且尚未娶亲,身边没有女子,难免会对我心生歹意。为了摆脱他,我想送他几个女子,让他不要再纠缠我。但我身边的侍女都是萧太后送来的,不能转送他人,我便让阿桂去人贩子那里买几个美女送给韦将军,只盼能换来清静。阿桂办事能力不怎么样,去了一整天,却只买回来一个女子。我挥手让阿桂带她进来,希望那女子容貌倾城倾国,能让韦将军满意。
我再也没有精力跟韦将军周旋了,眼下大宋境内大旱,此时又正值春耕,如果旱情不能得到缓解,不但影响民生,还会造成秋后庄稼歉收,国库空虚。届时,必定会遍地饿殍,灾民流离失所,国内动荡不安。而今年辽国虽然经历雪灾,但现在倒是风调雨顺,水草丰茂。如果辽国趁机入侵,大宋必将元气大伤……我看着书桌上的案牍,上面都是关于这次灾情的消息,我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
“民女朱木槿,拜见大宋中山王!”一个声音打断了我烦乱的思绪,我抬眼一看,只见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孩,向我缓缓下拜。
“阿桂,我叫你买的是美貌少女,不是女童!”我眼前的那个女孩,最多不过十二岁,韦将军怎么可能会要她?年纪小就罢了,她容貌也不算特别出色。虽然她五官秀美,尤其一双大眼睛清澈明亮,眼含笑意,自有一股灵慧无邪之气,但她皮肤微黑,体形也有些胖,圆脸上还散落着不少雀斑。她身上的衣服也怪模怪样的:外面穿着一件宽大得出奇的宽袖红衫,那袖子长得都几乎拖到地上了,显得身材更加臃肿;里面是一件深红长裙,腰间系着一条桃红色的腰带,但由于她身材略胖,依然看不出腰身;她身上还披了一条长长的橙红色布带,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更奇怪的是她的发式,她一头浓密的黑发全部往上梳起,绾成一个大髻,发髻上还簪了一朵极大的红色绢花,那绢花应该是她自己做的,红绢已经破旧,绢花的样子也稍显拙劣,连缝制时的线头都没藏好。阿桂是怎么搞的,竟然买了这么一个女孩回来,难道他觉得她很美?早知道我就自己去买好了。
阿桂看出了我的不悦之色,在我耳边小声说:“在辽国,契丹人对汉人还是比较仇视的,特别是说话带大宋口音的汉人。我今天也看到了几个长得还可以的契丹少女,但人贩子不肯把契丹人卖给大宋人做奴仆,说只能把她们卖给辽国人。我看了一下,就只有她一个是汉人,而且又是未婚女子。”
我压低声音,“那你也没必要把她买回来,你认为韦将军会看上她吗?”
阿桂低声说道:“我当时也没打算买她,但她听我的口音是中原人,便请求我看在同乡之情的分上,把她买下,她宁愿留在自己同胞身边做仆役。她还请求人贩子把她的价格降低一些,那人贩子也心软了,便降了一成的价钱。我本来不太想买的,因为府中的丫鬟已经够了,但觉得她思乡之情令人同情,而且有个汉人在府中也方便些。如果五皇子想吃点儿家乡菜肴,也可以让她烹饪……”
我冷冷地打断了阿桂,“什么降价出售,那只是她和人贩子演的一出双簧戏。那人贩子又不是她爹,她让他降价他就降价?还有,难道你没听出来,她说话是纯正的辽国口音?她根本就是一个辽国的汉人而已,跟我们是哪门子的同乡?”这阿桂还真是个木头脑袋,又被人骗了,还无端端买回一个大活人,像我们现在的处境,身边多一个陌生人,就多一分危险。他到底知不知道我们现在是什么状况。
“我没骗你们!”朱木槿突然叫道,我看她满面怒容,心里又多了几分厌烦:我在大宋好歹也是个皇子,尽管母后早亡,宫中奴婢对我偶尔也会有些怠慢,但从来没有下人敢当着我的面大喊大叫。
朱木槿继续说道:“我被卖给主人之后,由于我乖巧听话,主人很喜欢我,说我不像其他孩子,整天哭哭啼啼要回家,还答应把我卖到好人家去。再说,所谓漫天讨价,就地还钱,主人出的价本来就偏高,让你有个还价的余地。他所谓的降价,也不过是把价钱调到合理的水平。还有,我祖籍就在中原,五代(即宋朝以前的五代十国时期)时为逃避战乱来到北方。虽然我在辽国长大,却未能忘记中原汉家,因此,我把你们认作同乡。我从小就爱读文史诗书,学习中原的风土人情,就连身上的衣饰,也是中原的款式。”
阿桂细看她身上的衣服,“这衣服不像汉人的衣服啊。”
“这些衣服都是我自己做的。我从仕女图上描下图样,然后自己裁剪缝纫。后来我也遇到过大宋来的人,他们说我的衣服已经过时了。”
我突然醒悟过来,朱木槿身上的衣服是唐朝的服装!她那件宽大的衣衫,原来就是唐朝盛行的大袖衫,我从图画上见过。不过她模仿得不像,而且唐朝仕女所穿的大袖衫是用半透明的丝绢所制,她身上的衣服只是粗布。她身上的布条估计是一条自制的披帛,其实大宋现在也有女子围披帛,只是她们用的披帛一般是绸缎所制,朱木槿的披帛是粗布做的,而且因为料子不够,做的披帛也很窄,看起来就像一条布带。她那奇怪的发型和绢花也是自己按唐朝仕女图弄的。
我不由得一阵心酸。这个汉人女孩子,祖祖辈辈已经在北方生活了多年,自己也从小生长在辽国,却爱好学习中原的文化。她竭尽所能地模仿中原人的一点一滴,但她不知道,她学到的只是我们早已摒弃淘汰的东西。
我点头道:“那你留下吧。不过你的名字有点儿俗气,古人称木槿花为舜华,你就改名叫朱舜华好了。”《诗经》里有“有女同车,颜如舜华”的诗句,虽然朱木槿长得不美,我也想给她取个好听一点儿的名字。
不料,朱木槿却断然拒绝了,“我不要改名,我的名字是我父母取的。我父母不像中山王那样饱读诗书,也取不了那么高雅的名字。但那毕竟是我父母给我起的名字,我不会改。再说,名字只是用来称呼人的,无论一个人取什么样的名字,也掩盖不了其本性。难道我取了个低贱的名字,就是个低贱的人了吗?”
我一惊。宫中的奴婢,进宫后多数改名,所以我觉得给下人改个名字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从来没想到这样会伤到别人的自尊。我随即苦笑:一个婢女都可以拒绝我这个皇子,我却没有勇气跟韦将军闹翻,我这皇子也太可悲了。
“哎,木槿,你在干什么?不要看五皇子桌上的书卷,这不是你我能看的!”阿桂的惊叫声打断了我的沉思,我转头一看,朱木槿好像对我桌上的案牍很感兴趣,忍不住看了一下,被阿桂阻止后,不好意思地对我道歉道:“木槿不懂规矩,还请中山王见谅。以后不会了。”
“得了,反正大宋的旱灾也不是什么秘密了,你看了也没关系。还有,你也不必叫我中山王,跟阿桂一样叫我五皇子就行了。”我挥挥手道。
“好的,五皇子。这次旱灾我们也听说了,好像西南一带旱得特别厉害,连池子都干了,里面的鱼都成了鱼干。他们都说那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旱灾呢!”朱木槿认真地说。
“是的。本来,从北海刮来的风会经由辽国抵达大宋西南,而风中的湿气会引起降雨。只是今年冬天辽国气温急降,北风中的湿气受冷凝结成雪,辽国固然因此遭受雪灾,而北风中的湿气也已在辽国耗尽,等北风抵达西南,也无法降水了。”我看过阿桂的几本关于天文气象的书,对此也有所了解。
“我小时候,外婆跟我说,一个地方有旱灾是因为当地有旱魃,能把那里的水吸干。如果要求雨,就必须消灭旱魃。首先要找到那个旱魃的老窝,也就是那僵尸的坟墓,那个坟墓上通常有个暗道,通往墓穴里面,那是旱魃进出坟墓的通道。据说旱魃爱喝水,爱吃鸡,所以那个暗道是湿润的,而且经常可以在里面发现鸡毛。找到那个坟墓以后,就把它炸毁,这样,旱魃被消灭了,当地的降水也会恢复正常。”朱木槿说道。看她的样子,对旱魃之说也是半信半疑。
“旱魃之说全是扯淡。”我驳斥道,“天气变化,怎么可能跟死人有关?那些人找到的旱魃之坟,其实是野狐洞。那些坟墓年久失修,狐狸就挖了条地道进去做窝,那些鸡毛是狐狸吃鸡留下的,而地道湿润是因为地底下水分蒸发量少,所以地下泥土比地表泥土要湿润。再说,动物找水源的本事比人强,就算是大旱时节,它们也能找到水源,所以野兽巢穴里通常比较潮湿。那些乡民也不分青红皂白,以为炸了几个狐狸窝就能下雨了。”
朱木槿瞪大了眼睛,“哇,五皇子真厉害,简直什么都知道!”
阿桂笑道:“这也不算什么,五皇子前段时间破的五陵阙奇案,还有两生花案,名震辽国朝廷,这才叫厉害呢!”
“别提这个了。”我赶紧摇手。
朱木槿笑道:“五皇子真是谦虚,木槿现在才知道原来五皇子这么厉害!”
我苦笑一下。我不想提这些事,并非谦虚,只是不愿再想起那些令我头痛的案子。我知道我身为大宋皇子,不能过多卷入辽国重案之中,但迫于萧太后的命令,我也只能奉命去破案。
仿佛是为了让我心里更烦,门外传来内监的传报声:“太后驾到!”我赶紧到门口迎接,心里除了烦乱,更多的是恐惧不安:萧太后从来不屈尊驾临我的行馆,即使是五陵阙这种关系辽宋边境安宁的大案,她也是把我召进宫中破案,绝不亲自到访。她这次亲自前来,一定是有要事托付于我,但我还是个十二岁的少年,又怎么敢担当?
轿子在门前停下,萧太后缓缓从里面走出,她打扮素雅,只穿了一身金线绲边的黑色衣裙,脖子上戴了一条宝石项链。我连忙行礼道:“大宋中山王参见太后!”她温和一笑,“不必多礼,这里风大,我们进屋说话。”
我心里暗暗叫苦。萧太后亲自光临,又身着便装,对我如此温和,看来,她委托我办的事一定非同小可,才会如此拉拢我。但当下也别无他策,只好迎萧太后进了客厅。
萧太后进屋坐定,丫鬟花娴奉上香茶。萧太后挥手让所有下人都退下,徐徐开口对我说道:“中山王可知道,世上最大的窃案是哪一起?最高明的窃贼又是谁人?”
我一愣。我怎么也想不到萧太后会突然问这么个问题。我只得答道:“所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最大的窃案,莫过于篡权夺位;最大的窃贼,便是那些篡权夺位的乱臣贼子,像王莽、董卓、安禄山、朱温这些人,祸及子孙,遗臭万年。”话音刚落,我就听见后面的帷幕外传来一声吸气声,听着好像是朱木槿发出的。为了不让萧太后发现有人偷听,我只好端起茶杯把茶啜饮得极响,才掩盖了过去。
萧太后看了我一眼,我自知不雅,放下茶杯掩口道:“小王失礼了。”萧太后轻笑一声,“无妨。中山王乃真龙之子,自然善饮。只是,中山王还未曾见过饮干整条河流的壮举吧?”
我大惊,“谁人能饮干整条河流?”
萧太后淡淡地说道:“能干这事的,自然不会是人,那是一条龙。”
我惊呆了。大宋开国以来,从未有人见过真正的龙,萧太后竟然说辽国境内出现了龙!我定了定神,开玩笑道:“难道太后所说的最高明的窃贼,便是那龙?那龙盗走了整条河的河水,所以太后命我前往侦查?”
萧太后叹道:“哀家也知道,中山王一向不相信怪力乱神之事,只会当哀家在说笑。但此事千真万确。我且问一句,中山王知道大宋的旱灾吧?”
我点点头。我当然知道,我还在担心辽国是否会乘人之危,趁机入侵大宋呢!
萧太后继续说道:“两个月前,我接待了一名游方僧人。他法号了智,是个高僧。虽然他是宋人,但我和皇后喜欢听他讲禅,常常召他入宫。”
“所谓佛法无边,太后一心向佛,又何必在意了智大师是宋人还是辽人。”我这样说着,心里却一阵悲凉:三皇姐在宫中时并不信佛,现在却诵经礼佛。除了迎合萧太后,我想,她更多的是对我寒了心,才会诵经念佛,逃避尘世。
萧太后道:“宋国大旱的时候,了智大师入宫求见,请求我布施财物给大宋灾民。但我们大辽在去年冬季经受了雪灾,现在国库也没有多余财物。了智大师说道:‘如果太后不愿布施财帛,贫僧只好借辽国千江之水,缓我大宋旱情。’我当时以为他在说笑,就算我愿意,他要挖渠把水引到大宋境内,也要不少财力物力,等渠道挖好,至少也需半年时间,那时农忙时节都过了,只是徒劳无益而已。我便答道:‘如果大师想要这千江水,便尽管拿去吧!’我当时只是戏言,而了智大师叩谢之后马上离宫。几日之后,便听西疆传来消息,黑木河断流,昔日的宽阔河面,化为一片沙砾。据当地牧民说,在断流之前的几天,河岸有一条巨大黑龙升腾而起,直上云霄,原地留下龙须数根。那些牧民传说,黑木河的河水是那条巨龙摄去的。”
我一跃而起,“这世间真的有龙?!那龙须是什么样子的?”
萧太后轻轻一笑,“哀家知道,中山王年少好奇,有了新鲜事物总想一睹为快,哀家特意带来了。”说罢,她击掌一声,门外一个侍卫双手捧上一根形似马鞭的东西。
我知道我上当了,这根龙须我一收下,就算默认了我愿接手此案。我只得接过那根龙须细看,只见它长达两尺,呈浅灰色,弹性极好。我把它对折起来,刚一松手,马上弹回原状。把它凑近鼻端,我还能闻到淡淡的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