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在辽阳城安顿之时,生活诸事多为不便。离开上京的时候,为了不引起萧太后和朝中众臣的起疑,我离开的时候只带了阿桂一人,让他们以为我在辽阳只逗留数日。如今在辽阳安顿下来后,才发现生活起居只有阿桂一人照料,而萧大人家里并不阔绰,也拨不出人手来服侍我。好在阿桂虽然不懂人情世故,医术也平平,其他事情却是样样精通,就连女子擅长的烹饪,他也异常精通。我平时生活上的一概杂事都交由他包办,如果有粗重活也可请来萧大人家中的家丁帮忙,而萧大人常常派家中的丫鬟来帮忙做一些浆洗缝补的活计,我生活倒也没有多少不便之处。
辽阳不如上京繁华,饮食也差些。我在为二皇兄服丧,只能吃素,辽国人习惯以牛羊肉为主食,蔬菜极少,我在上京之时,萧太后特意每日送来蔬食,但现在在辽阳,也没有多少蔬菜可吃。好在阿桂聪明,给辽阳城外的村童一些小钱,让他们每日在野外挖了野菜送来。我们在来辽国之前他又准备了一些腌菜和豆子,用那些豆子发豆芽给我做菜。他还带了一些蔬菜种子,雇了人在城外种菜,等新鲜菜蔬长成,我就不必天天吃那些苦涩的野菜和齁咸的腌菜了。萧大人和萧叶籁觉得我每天吃素,饮食不够滋养,劝我食肉,被我拒绝后,萧大人建议道:“不如中山王每日用些牛乳,牛乳不算荤腥,又滋补身子。”
萧大人说得不错,可现挤的新鲜牛乳过于浓醇,我不能消化,萧大人又建议我饮用酥酪,但我绝不饮用酥酪。最后还是阿桂想出主意,把牛乳做成乳饼,给我当点心吃,平时在烹饪饭菜的时候,也在米面中加点儿鲜牛乳,再做成米饭和烙饼,或者做一些奶汁白菜这样的菜肴。平时他也弄些核桃、榛子、松子等坚果给我加餐,让我在这艰苦之地总算不会熬垮身子。我在宫中和上京之时,虽然父皇、兄弟和萧太后也每日送来各种珍馐,却不怎么在意我是否吃好,而萧大人会关心我是否偏食,就像平民人家里一个长辈朋友对晚辈的关心,让我有点儿感动。
我的衣物用具都是从上京带来的,也不用另外去买。萧叶籁常约我出门闲逛,她喜欢去集市挑选那些衣料和首饰,我对此毫无兴趣。再说这里集市的货品大多粗陋,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但一次我看到一家货铺用来包乳饼的纸是写了字的,跟店家要过来一看,发现那是一本唐诗集中的一页。五代时期战乱不休,中原不少书籍都流散各处,愚民们不知珍视,把它们当废纸杂物。我便经常在民间搜集这类旧书,竟也淘到不少,其中甚至有一些名家字帖,可惜大多残缺不全。附近人家听说我在搜集这类旧书,也把家里的一些旧书给我送来,要价也相当低廉,有时一壶酒或者几个饼都能换一两本旧书,其中甚至还有一些是传奇话本。萧叶籁虽然不了解我为什么对这些字纸如此痴迷,但知道我喜欢这个,有空的时候也会帮我找一下旧书的卖家。
一日,我在住处练字,萧叶籁兴冲冲地过来,“中山王,我今天跟我娘去买脂粉的时候,看到店家老板在看书,我问他那里有没有可以卖的书,他说他有一些好书,都是最新的,我已经让他来到门外候着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停下笔。萧叶籁不大懂书籍的价值,我搜集的旧书多是一些古籍珍本,近代的书文我倒不稀罕,因为我来辽国的时候带了不少书过来,对近代书文早已司空见惯。但人家都来到门外了,让他把书带过来看一下也无妨,便让阿桂把他叫进来。
那脂粉店老板四十来岁,皮肤白皙,是个汉人。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蓝布包打开献给我,口中说道:“此乃皇宫诗词,辞藻优美,处处透着皇家的富贵瑞气,王爷一定喜欢。”
我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是蜀后主孟昶的诗词集,我放到一边,再拿一本,却是李后主李煜的词集。我兴味索然,皱眉道:“都是亡国之君的淫词艳曲,有什么好看的?”
老板慌忙从布包里又翻出一本诗集,双手举过头顶,“这是大宋宫中传出的诗词,当然不是那些亡国君的淫词艳曲可以相比,草民愿把此书献给王爷,还望笑纳!”
我拿过书翻了一下,第一首便是先帝所作的《日》诗,又翻了两页,是先帝的几位皇子公主所作的诗词。我想起那几位早夭的堂哥堂姐,不由得低头叹息。再翻下去,便是父皇所作诗词,还有我们兄弟幼年之时所作之诗,连我四岁那年写的打油诗都收录进去了。我不禁想起年幼时我们兄弟几人在宴席上奉父皇之命吟诗的情景,那时我们兄弟欢聚一堂,吃喝谈笑,亲密无间。大皇兄严肃寡言,年纪又比我们大很多,我们几兄弟对他都有几分敬畏,当时跟他最要好的是二皇兄。当年的二皇兄相貌俊秀,能言善辩,所有人都喜欢他。跟大皇兄一母所生的三皇兄比大皇兄平易近人,才思敏捷。可惜当年大皇兄被二皇兄挑拨他和父皇的关系,被父皇软禁在自己的王府。三皇兄也因为被二皇兄揭发他和平民女子私订终身而被流放。
忆起往昔兄弟欢聚的情景,我感慨万千,如今我们兄弟不可能再有往昔的温馨团聚,也不可能再像当年那样推心置腹,但能看着我们以前一起写的诗,追忆以往时光也可慰藉孤寂。我赏了老板一些银钱,让他把诗集留下。
老板走后,我也没心思练字了,只顾把诗集一页页翻过来读。有些早已忘记的昔年旧事,也在诗句中隐约显现出来,令人感怀。不知不觉间,我已翻到最后一页,定睛一看,是父皇的新诗《思亡子诗》,不必说,那是写给二皇兄的。我心头一凛,赶紧看题跋,越看越心惊,原来二皇兄死后,父皇日夜悲悼,不但封二皇兄为昭成太子,以太子之礼厚葬,还为他修葺王府,厚待他的妻妾。张太傅之女张绿罗一向跟二皇兄有私情,而张太傅已被我以谋害二皇兄的罪名斩首,家眷一律罚为奴仆。张绿罗本来早已逃脱,却主动投案向父皇上书陈情,力述自己对二皇兄的情意,自愿终身不嫁,为二皇兄守节,为父亲的罪行忏悔。父皇受到感动,封她为二皇兄的侧妃,让她终生为二皇兄守寡。
我丢下诗集,冷汗涔涔而下。我知道二皇兄近年深得父皇宠爱,父皇对他的死悲痛不已,对他追封厚葬也是情理中的事。二皇兄被追封为太子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当时我想着二皇兄已死,父皇就算给他再多的恩宠,对我也不构成丝毫威胁。但如今父皇不但没有责罚张太傅的家属,还封张绿罗为二皇兄的侧妃。本来张太傅地位不低,独生女儿不致给人做妾,但现在张绿罗是罪臣之女,能成为二皇兄的姬妾已经是天大的福分。让我担忧的是,张绿罗一定知道张太傅和二皇兄相互勾结想要谋害我,也一定知道张太傅和二皇兄的死跟我有关。她逃脱在外的时候,也曾经派人来辽国想要对我不利,却总是让我死里逃生,三皇姐更是除去了她安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我以为她会就此罢休,想不到她竟然以退为进,主动投案换取父皇的信任和好感,估计想再找机会跟父皇挑明二皇兄之死的真相。父皇对二皇兄之死已是悲痛欲绝,如果他知道我是杀死二皇兄的真正凶手,一定会在狂怒之下出兵攻打辽国。我在辽国当人质,自然会被辽皇迁怒而杀死,只怕在辽国为后的三皇姐也不能幸免于难。张绿罗之所以迟迟没有动静,只是因为她手上还没有我杀死二皇兄的确凿证据,否则我项上人头已经不在了。
我起身在厅中来回踱步。张绿罗虽然知道是我杀死二皇兄的,但她不敢随意向父皇报告,因为这样一来父皇很容易从中得知二皇兄和张太傅勾结谋害我的事,张绿罗也会落下个知情不报,坐看二皇兄谋害我的罪名。同样,我也可以托萧冲向父皇报告张绿罗在三皇姐身边安插眼线,派人到辽国谋害我,但这样的话父皇就会发现我是杀害二皇兄和张太傅的凶手。但权衡之下,还是张绿罗的胜算大,因为父皇一向宠爱二皇兄,就算二皇兄想要谋害我,估计他也不会对二皇兄过于苛责。再说,我不是没有被他杀死吗?同理,张绿罗派去的人也没有害死我,如果我向父皇告发,只会让父皇发现我谋害了二皇兄和张太傅,反而祸及自身。我得想出一条既能制住张绿罗,又不至于把自己搭进去的计策,但我的脑袋就像生锈了一样,迟迟想不出计策。
几天过去了,我还是一筹莫展。萧叶籁倒是蹦蹦跳跳地过来了,“中山王,我堂兄来辽阳了,而且他来到我家问候过我父亲之后就说想见你。他连我们姐妹都没问候就问起你来了,还说马上过来看你。他还给你带了一大箱礼物,连给我们姐妹的都没有这么多。看来你和他真的很要好呢!”
说曹操曹操就到。阿桂在门外通报:“五皇子,萧冲公子来访。”我看了一眼面带笑容的萧叶籁,“请他进来。”
萧冲还没进门,声音倒先从门外传来了,“中山王,好久不见,在辽阳住得习惯吗?”他进门看到萧叶籁,笑道:“你也来了?我和中山王要叙旧,你先回家等着,我回去后带你逛集市。”
萧叶籁有点儿不大高兴地走了。萧冲拉着我,笑道:“你瘦多了,是不是在辽阳吃饭不习惯,饭菜不合口味?”说罢,让阿桂抬过一个大箱子,“这是一些干货,有香菇、猴头菇、银耳,也有紫菜、笋干、蕨菜。要是你喜欢甜食,这里还有樱桃蜜饯、杏脯、梨膏、桃膏。多吃点儿,补补身子。”
“多谢。”我知道虽然这些东西在中原都是平常食物,但这些菌类在辽国都价格昂贵,以萧冲的俸禄,买这么多东西实在是太吃力了,这一定是三皇姐托他带给我的。
“你呀,真该多吃点儿好东西,瘦成这个样子,皇后娘娘看到要心疼的。不如,你回上京休养一下?”萧冲建议道。
我想起萧太后的猜疑和韦鹰飞的嘴脸,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不了,这里就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