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雾止中山(少年王爷断狱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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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番外二岁月静好

夏初已至,辽阳的天气还没太热,偶尔下一场暴雨,天气马上转凉。时常有成群的燕子从天上飞过,各色鸟儿也多了起来,不时可以看到鸽子大小的长尾鹊儿在树上偷吃樱桃。月季花中常看到蝴蝶飞舞,但看到的都是白粉蝶,没有以前在宫中看到的蝴蝶那样五彩缤纷。

晚饭后,我在院中乘凉,接过阿桂送上的雪耳百合莲子汤,笑道:“这段时间太清静了些。以前总嫌着朱木槿吵闹,现在她不在身边,又觉得太静了。”

阿桂忙道:“最近朱木槿又寄来一封书信,你要看看吗?”

“不必了,除了刚开始的一个月里,萧太后和韦将军来过行馆几次,就再也没发生过什么事情了,最近朱木槿来的信里,写的都是行馆里的丫鬟们又做了什么样的衣服,最近上京的街市又在卖什么新式点心和汤饮,院子里又开了什么花,跟她平时说话一样。这些信不看也罢。”

阿桂笑道:“五皇子要是嫌这里太清静了,也不妨看一下。看着朱木槿的信,感觉她又在耳边聒噪,也挺热闹的。”

我想起朱木槿平日的种种事情。自从朱木槿在行馆住下之后,行馆里就热闹多了。她总是笑脸迎人,对每个人都唧唧喳喳地说很多话,别的下人找她帮忙,她都乐意相助。她最喜欢红色,每次阿桂给丫鬟们发放布料的时候她都要挑红色的,自己做成衣服和鞋子。她总是把自己的衣服做成唐朝款式,尽管我和阿桂觉得那种款式的衣服在中原只有老太太会穿,再说辽国的衣料也没有那么飘逸的质感,做成唐朝的款式有些不伦不类的。她还喜欢自制首饰,她没有多少钱可以买首饰,总是自己动手把零碎的布头做成假花戴在头上,或者把豆子及吃剩的果核染色后串成项链,把吃剩的瓜子壳和松子壳拼成花朵,用蜡粘好,戴在头上也很别致,她做了不少这种小花,送给其他丫鬟。她很会梳头,经常给自己和其他丫鬟设计各色发型,我的头发也都是让她梳的。她还喜欢唐朝的妆容,常常把一张小脸画得通红,还用彩纸和碎绸剪成花钿贴在眉间。开始的时候她只会剪梅花、牛角、桃子等几种简单形状。一次我看到她在剪花钿,想起幼年时在宫中,乳母常给我剪些花花草草、飞禽走兽、人物、亭台楼阁之类的剪纸,心里一动,道:“拿来,我给你剪个。”

朱木槿又惊又喜,“原来中山王也会剪纸?真是多才多艺!让我们也见识一下吧!”一边嬉笑着,一边把彩纸和剪刀递给我。我先给她剪了一只指头大小的蝴蝶,翅膀上还带了镂空图案。朱木槿激动地接过来,一阵惊叹。接着我又给她剪了蜻蜓、金鱼、大雁、燕子、金蝉、莲花、葵花、菱花、石榴花、海棠花形状的花钿,朱木槿欣喜若狂,连连说:“我认识的最灵巧的女子,也不能剪出这么好看的花钿!中山王真是太厉害了,样样精通!啊,原来金鱼是这个样子的,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金鱼呢!”行馆里其他丫鬟也很眼馋,但她们都是奉萧太后之令来服侍我的,不敢主动和我说话。朱木槿大方得很,把那些花钿都分给她们,自己只留了两个。后来她自己学着剪,剪得不如我,又不好开口让我再剪,我也觉得自己给丫鬟剪花钿的举动不大妥当,传出去会招人闲话,再也没给她剪过。朱木槿把我给她剪的两个花钿时常戴着,戴坏了之后就收藏在她的杂物盒子里。

朱木槿初来时,对中原乐器很感兴趣。我的行馆里有琴、琵琶、箜篌、筑、瑟、筝等乐器,可我音律不精,平时也不怎么弹奏,免得失礼。朱木槿对这些乐器爱不释手,经常去给它们擦灰,摸一摸上面的雕花图案,拨一拨它们的音弦。我教她五音,教她认筝上的音弦,因为筝是最易学的乐器,我不大擅长弹琴,却能把古筝弹得非常流畅。学会弹筝之后,朱木槿不知从哪里搜集到一些唐朝的曲谱,像《云想衣裳花想容》《霓裳羽衣曲》等,时常弹奏,有时还边弹边唱,唱的都是另一个朝代的古老歌曲。她身穿唐朝衣冠,弹唱唐朝歌曲,犹如一个唐朝异族歌姬的游魂,弹唱着属于自己的古老乐器,不知百年时光流逝。我从未认真听过她唱的歌曲,只记得她最喜欢唱的一首歌,最后两句是“寂寞红颜老,依旧念君好”。她一有空就弹筝,总是打扰我午睡,阿桂让她别在我睡觉的时候弹,但她不弹琴的时候也不安静。她也认识字,搜罗了一堆传奇话本、志怪小说,不弹筝的时候就翻阅,一边看一边自言自语,大呼小叫,不是大叫“《宋定伯捉鬼》里的那个鬼真是笨死了!笑死我了”就是说“韩凭夫妇的故事好感人啊,康王真是人渣”,要不就是“霍小玉死得好惨啊”或者“聂隐娘武功真好”。声音传到我的卧房,吵得我睡不好觉,让阿桂去叫她安静下来,但她看入迷后总是不能控制自己,还是大喊大叫。本来奴婢无礼,应该鞭笞,但我不习惯体罚仆人,只好让她走远些,她便拿了书找个偏僻的角落坐下,继续看她的书。

我不体罚朱木槿,除了看她年幼,又同是汉人,更重要的原因是她极其聪慧。我朗诵过的文章,无论多长,她听过一次之后都能背诵出来。我曾经教她一些我学过的书经,她也很快背熟了。虽然我自幼在宫中习惯被人称为“才子”“神童”,但我惊讶地发现:朱木槿学起这些东西来比我还快!而且她算术也很不错。她这样的人,就算在大宋也是佼佼者。如果她用功,只怕会成为上官婉儿、班昭、蔡文姬之类的人物,只是她平时不大喜欢经纶诗书,更喜欢做衣裳、打扮、弹筝、看传奇话本。但我知道,朱木槿如此聪慧,如果多加培养,自己日后一定会多一个得力助手。

回想朱木槿平时所为,我不禁哑然失笑,对阿桂说道:“把她的信给我念一下。”

我微闭双眼,悠闲地喝着莲子汤,听阿桂念道:“中山王在上,奴婢朱木槿拜上:近日发生了一件要紧事情,实在令我惊诧……”

我睁开眼睛,想知道行馆里发生了什么大事。只听阿桂继续念道:“我最近发现,挑一些拇指大小的光滑平整的树叶,用碱水煮烂后,拿出来洗净,叶子上的叶肉煮烂后,只留下网状的叶脉,非常好看,拿来染色后可以做成花钿贴在眉间。在叶脉花钿上衬上彩纸,或者点缀上云母片,极为美观……”

我险些被一口莲子汤呛着。原来朱木槿所谓的大事就是做花钿吗?我赶紧对阿桂摆手,“不必念了,你退下喝点儿莲子汤吧。连做花钿都成了头等大事,看来行馆里平安无事,里面的人都清闲得很。”

“不是呢,下面才是正题。”阿桂继续念,“我去集市上买染花钿的红色颜料,有一家颜料店里的东西不错,老板是个年轻人,很是热情和气。我跟他说我要买朱砂,刚好店面存货不多了,他便转身叫里屋的老板娘多拿些出来。老板娘出来的时候,我吃惊极了,因为她是我小时候跟我同村的一个童养媳,后来被野狼叼走吃掉了的,现在竟然活生生地出现在我面前!我开始以为那是个长得跟她一样的人,但她看了我好几眼,好像认识我的样子,露出诧异的神情,急忙转身回了里屋,我怎么叫她她都不再出来。老板让我别喊她了,说她不认识我,我认错人了。

“我买完朱砂回来,越想越奇怪。我记得那妇人是我们村里一户人家的童养媳,一天半夜,那户人家邻居家的一个大叔起来解手时,听见院墙外有说话的声音:‘饿死了,三天都没吃东西了,怎么办?’另一个声音说:‘百兽神允许我明天吃隔壁家的那个女孩了,你们也可以沾点儿光。只是一旦错过明天这个时机,就再也不会有机会了。’先前的声音又说:‘到时候我和老三去帮你,一定可以得手。’大叔登上墙头一看,墙外蹲着两头狼,无其他活物。那两头狼看到有人过来,转身逃走了。

“刚才的话只能是那两头狼说的,想起狼会说人话,大叔吓得毛骨悚然。他知道那两头狼说的是隔壁家的童养媳,不敢马虎,第二天一早就叫自己的妻子去隔壁家报信,让那童养媳千万别出门,以防遭到不测。那童养媳当年才十三岁,听了之后很害怕,躲在房子里不敢出门,但是家里其他人都觉得那是无稽之谈,狼不可能说人话,都不当一回事。傍晚时分,她婆婆叫她去外面抱点儿柴火回来做饭,她不敢去,婆婆就生气地说:‘柴火堆就在院门外,你去一趟院门有什么危险?’童养媳只好出门拿柴火。不料刚走到柴火堆前,里面就蹿出一头巨狼,拖着童养媳就往村外跑。她婆婆看到了,急得大叫,附近几个人想要追上去把那女孩救回来,不料又跑出两头狼,护在那头狼左右,人们无法靠近,等回去取了弓箭出来,那三头狼已经把女孩拖到深山里了。我们都以为那女孩一定是被狼吃掉了,没想到她还活着!可是那两头狼明明说连神灵都让它们吃那个女孩了,她肯定是在劫难逃。人们在村子里的时候都不能把她救下来,她独自在深山是怎么逃生的?

“我改天再去那个颜料店,发现已经关门了。我跟隔壁店铺打听,他们说老板夫妇已经离开。那童养媳装作不认识我,我可以理解,因为她多年前已经许过人家,现在改嫁,是不太愿意让别人知道此事。但我只想问一下她当年是怎么逃出来的。可能是我认错人了,一个女孩是无法抵挡三头狼的围攻的,况且那三头狼已经得到神谕,说那女孩是它们腹中之物。我这几天一直想着这件事情,百思不得其解……”

阿桂念完信,我让他喝点儿莲子汤润润喉咙。阿桂咕嘟咕嘟喝了两口,说道:“五皇子,我绝不相信野兽能说人话,可能是邻居大叔看到有野狼闯进村子里,叫大家小心,偏偏那童养媳的婆婆叫她出去拿柴火,她被狼叼走了,人们就谣传说大叔曾经听到那两头狼要吃那女孩,但她婆家人没把它当一回事,才造成如此结局。可能那女孩被狼拖到山里之后被猎户救下了,长大后嫁人,随丈夫来到上京……”

我微微摇头,“阿桂,你不觉得这太巧了吗?一个女孩被三头饿狼拖到深山里,竟然没有被马上吃掉?再说,就算被拖进山里,也应该有人去寻找她,婆家不去,娘家总有人去吧?”

阿桂露出茫然的神情。我继续说道:“但是,既然邻居家的大叔都说了,那个女孩被狼吃掉是上天注定的,既然如此,别人看到她被狼拖走,就一定会认为她被狼吃掉了,不可能还活着,因此就不会再上山去找。”

阿桂愣了一下,“五皇子的意思是有人在故意造谣?但造谣的人怎么知道她一定会被狼吃掉?”

我用汤匙捞起一片百合,说道:“你不觉得奇怪吗?辽国牧业胜于农业,牛羊成群,为什么那些狼不去村外偷吃放牧的肥羊,而非要吃人?那两头狼说是百兽神让它们吃的,这就更奇怪了,什么样的神灵才会命令野兽去吃掉一个无辜女孩?这一切显然都是有人策划的。

“那个童养媳在嫁过来之前,可能在老家有个青梅竹马的玩伴。她在婆家过得并不好,婆家人对邻居的警告毫不在意,明知道她可能被狼叼走还要她出门干活,可见婆家并不善待她。而且她少小离家,肯定想念家里。那个跟她要好的男孩想要带她离开,但她年纪虽小,也算是有夫之妇,不能离开婆家。那个男孩就想出一个主意:找两条家里驯养好的大狗,在半夜时分命令它们蹲在那女孩邻居家门外,自己躲在门外的柴草堆里,故意说那些玄乎的话,让里面的人听见——如果懂一点儿口技的话,可以模仿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听着很像两个声音在对话。大叔在墙头看的时候,因为当时是晚上,看不清是狼是狗,便误会它们是狼。而大叔只看到这两头‘狼’,没看到别人,便以为‘狼’会说人话,觉得是不祥之兆,让人去通知童养媳的婆家。就像那个男孩预料的那样,她婆家并不把这当一回事,照常叫她出门干活,当她在傍晚出门拿柴火的时候,那男孩早已命令一条大狗躲在柴草堆里,她一靠近,就跑出来拖着她离开。当别人来阻止的时候,另外两条早已训练好的大狗也跑来护送他们离开。因为那时已经是傍晚,也没人发现那是三条狗,不是狼。那三条狗拖着女孩离开后,人们想起头天晚上听到那些‘狼’所说的话,都以为女孩已经葬身狼腹。其实她来到深山之后,和那男孩会合,连夜离开了那里。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早已结为夫妇,远离家乡,躲开所有认识他们的人,来到上京谋生。这次被朱木槿撞见,他们不得不搬家,以防朱木槿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但,不管他们去到哪里,一定都过得不错吧。”

我喝完莲子汤,仰头看夕阳被头顶的树冠筛成无数金色的光点。朱木槿是幸运的,她遇过的最血腥、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也仅仅是一对男女为了私奔弄出的一个鬼神故事,可见她之前的生活都是相当平顺的。希望我以后的生活也跟她一样,无波无澜,安度一生,再无朝廷诸事纷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