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雾止中山(少年王爷断狱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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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明烛灭(1)

冷风穿过漆黑的回廊,回旋着撞击在御花园奇形怪状的山石上,发出凄厉悠长的空鸣声。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两眼紧紧盯住乳母手里的红烛。她微微一笑,拉紧我的手,她的手很大,很温暖。我们的影子被烛光照在粉墙上,拖得很长,像小时候乳母剪给我玩的皮影人儿。

我们走进睡房,乳母给我更衣后,我迫不及待地钻进被熏香烘得又香又暖的被窝。她把烛火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坐在旁边做着刺绣。

我怕黑,怕冷。自从母后去世后,我就一直寡言少语。而母后去世不久,我冬夜睡觉时因为暖炉烧得太旺,又紧闭门窗,差点被活活闷死。从那以后,我就怕黑,一到夜晚就一定要点灯,而且不敢一个人睡觉。由于母后生前崇尚俭朴,我和三皇姐所住的迎光宫没有多少下人,而且用于照明的开支也少得可怜。而父皇大概是习惯了母后生前微薄的生活开支,每月拨给我们的例钱仍然跟五年前一样,我和三皇姐过得并不宽裕。因此,乳母每到夜晚就给我点上一支粗大的红烛,为我驱除对黑暗的恐惧。我睡觉的时候,她一定要在旁边守候着,怕我再有什么不测。

我酣然入梦,在迷迷糊糊的时候,我依稀看到乳母轻挥衣袖,驱赶在秋寒中朝烛火扑来的飞蛾。

睡了没多久,我就被三皇姐轻轻推醒,这时乳母在临睡前点上的蜡烛才烧了一半。我被从被子缝隙钻进来的寒冷空气冻得一个激灵,大声抱怨道:“你干什么?这么早就把我叫醒!”三皇姐好脾气地微笑着,“镇海王今天凯旋,父皇要为他设宴洗尘,难道你要迟到?”语气温柔,却隐隐带着不可抗拒的命令。

“不敢。”我急忙起床,她笑着从乳母手里接过我的朝服帮我穿好,乳母和一个宫女在一边帮忙梳洗。

三皇姐是我唯一的同母姐姐。宫里其他人私下说她长得不是特别漂亮,虽然她脸形好看,但头长得有点儿大,身材消瘦,脸色苍白,身上穿的常常是旧衣服。不可否认的是,她才华横溢,熟读四书五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且口才极佳,被父皇封为妙音公主。她宽厚善良,待人和气,被皇宫上下交口称赞。而她口里的镇海王,是我二皇兄,他是父皇最宠爱的妃子所生,年近十八,武艺高强,胸怀雄图大略,十六岁就带兵远征边疆立下战功,被封为镇海王。他这次出战,一举击退了辽国的进攻,父皇得知捷报后大喜过望,半个月前就在筹备这场庆功宴了。二皇兄生性豪放,好奢侈,但他享受的一切与他的才华和功劳相比,根本不算什么。而我估计是兄弟中最不成器的一个,身子较弱,武艺差得一塌糊涂,三皇姐小时候的功夫都比我强。我在诗文方面虽然比较出色,但比三皇姐差多了。而我的娇气、任性、懦弱、优柔寡断是出了名的,长得又像女孩一样娇柔,父皇一直不怎么喜欢我。

我的朝服短了点儿,不大合身,显得有几分滑稽,但我们也没有新的衣服。三皇姐见我又要生气,逗我说:“你只是长得太快了,衣服做得没有你长得快。个子长得快不是好事吗?”我知道发脾气也没有用,只好乖乖跟她去迎接二皇兄。

我和众兄弟姐妹列队站在武德楼上,文武百官已恭恭敬敬地在一旁等候。平时难得一见的父皇满面喜气,眺望着二皇兄归来的方向,虽然他神情举止十分平静,但我知道他迫不及待地盼望着看到二皇兄。

我们从满天星辰等到了旭日高升,当阳光在武德楼的飞檐上洒下明亮的光辉,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数以万计的人马,如潮水一般从天地间席卷而来,漫延到宫门前,极有秩序地停下来。我们都屏住了呼吸,宫门内外都一片寂静。

排得整整齐齐的兵将间让出一条通道,一骑人马从中飞驰而出,像流星一样奔赴宫门。白马矫健如龙,浓密的马鬃和马尾在奔跑中飞扬,像一袭银色的雪雾。马上的俊秀少年银盔银甲,长长的黑色披风在风中翻卷,上面银线刺绣的精美图纹隐约可见。此时的阳光正好在他的铠甲上折射出最绚烂的光芒,使他显得器宇轩昂。这正是我二皇兄镇海王,建朝以来最年轻的元帅。

二皇兄驰马直驱到武德楼前,翻身下马。当他仰脸向父皇微笑的时候,我们身边服侍的宫女都两腮飞红。二皇兄的容颜极英俊,眉如刀裁,凤眼澄清,唇边的笑容还带着几分稚气,几缕黑发从头盔里滑落下来,在美玉般的脸庞边飘拂。我不禁想起了一次乳母对三皇姐说的话:“公主如要嫁人,一定要嫁像镇海王一样的夫君。”

少顷,二皇兄换上朝服,在侍从的簇拥下登上武德楼,向父皇问安。他一身簇新朝服,显得更加光彩照人。父皇喜形于色,从二皇兄手里接过辽国的议和书,展开细看,不由得一怔,脸上的笑容也有点儿僵硬。我也紧张起来,难道辽国要求割地?我望向二皇兄,他虽然在父皇前露出愧疚的表情,但脸上仍显现出抑制不住的笑容,如果要靠割地才能退兵,他不可能如此得意。座中众人的表情也多少有点儿紧张,只有三皇姐仍然神色安详,淡定自如。

父皇淡淡地说道:“你怎么看?”二皇兄跪地行礼,“儿臣斗胆,已擅自应下此事。当时儿臣远在边陲,外加情况紧急,无法修书详禀,为顾全大局,只得代父皇应下此事,以保边疆永久安宁。”

父皇点头道:“皇儿目光远大,此举不仅保住了边疆的平安,而且惠及子孙。”他起身向众臣宣告:“朕将第三女妙音公主,许配给辽皇为后,两国修好,永不侵犯!”说罢,索取笔墨和国印,在议和书上签字盖章,并小心地把它装在锦匣里,摆在身后的高案上。

我一下子呆住了,我唯一的亲姐姐,自母后死后与我相依为命的人,竟然要嫁到那干旱寒冷的辽国?辽国是很强,一次胜仗并不能保证边疆的安定,但如果辽国真的要攻打我朝,就算和亲,也是没有用的!文武百官纷纷向父皇道贺,但我一句话也听不进去,只是瞠目结舌地坐在那里。

二皇兄捕捉到我的表情,俯下身子,温和地问道:“五皇弟,你不舒服吗?”我赶紧摇头。既然父皇这么隆重地昭告天下,我有什么理由跟他作对?我还没有忘记被软禁的大皇兄和被流放的三皇兄。尽管我才十二岁,但我也知道抗旨的后果是什么。我偷偷看了三皇姐一眼,她已经向父皇行礼叩谢,回到原位,镇定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惊慌和委屈,好像整件事完全与她无关,她甚至还吩咐侍从拿酒食去犒劳二皇兄手下的众兵将。二皇兄则和四皇兄兴致勃勃地讨论他打仗时的种种趣事。我从早上就没吃一点儿东西,全身乏力却没有半点儿食欲,只觉如坐针毡。

父皇心情十分畅快,宴席延续了一天,傍晚时分,百官纷纷告退。父皇下令掌灯,吩咐乐师和宫娥表演歌舞,二皇兄起身说道:“辽皇赠儿臣一对巨烛,为海中鲸脂所制,晶莹如雪,点燃后方圆百丈亮如白昼。儿臣愿献上助兴。”言毕,侍从送上一对三尺高的雪白蜡烛,形如珊瑚,点燃后光如日月,而且散发出淡淡的龙涎香气。我们都知道,二皇兄回京的路上就把这对巨烛放在车上显眼的地方,刚才宴席的时候又把它放在武德楼下半天,此刻恐怕连宫女太监都知道这么一对宝贝了,但我们还是做出惊喜无比的样子。父皇赞叹不已,吩咐将其他灯烛撤下。我心情不快,又不愿拂了大家的兴致,只好借口更衣,离开了武德楼。

不知我在寒风中站了多久,三皇姐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今天没看见你吃东西,你不饿吗?”我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三皇姐,你没听见二皇兄说的话吗?你要去辽国和亲!”三皇姐走到我面前,似笑非笑地对我说:“别管他说啥,你吃好喝好就行了。”

我一抹眼泪,愤愤不平地说:“文景公主和二皇姐都尚未出阁,为什么偏偏是你?”三皇姐还没开口,二皇兄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抚着我的肩,轻声说道:“文景公主论辈分是我们的姑母,二姐辈分也比我大,我不好做主替长辈成婚,只能将三皇妹许配给辽皇。而且三皇妹聪慧大方,能言善辩,必能劝说辽皇,保我大宋边疆安宁。国家兴衰,岂能由一人好恶率性而为?”我本来心情已经阴郁,再被他这么一责备,眼泪掉得更凶了。他马上好言安慰道:“女子总要嫁人的,三皇妹在辽国贵为皇后,也不算辱没她。你已十二岁,仍然任性如此,将来如何君临天下?张太傅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会怎么说?”我知道我是母后嫡子,帝位理应由我继承,我应该担当起更多的责任,但我跟几个哥哥相比差太多,根本不可能承担这一责任。

我努力使自己的脸色恢复平静,“我们出来已经太久,父皇那边不免冷清,我们还是回去吧。”我不去看二皇兄的脸色,低头同三皇姐一起回了武德楼。

甫一落座,我便感觉有些异样。烛光下,舞姬飘飞的衣影间有了影影绰绰的细小黑影,管弦声中也夹杂了细微的扑打翅膀的声响。

飞蛾。越来越多的飞蛾。

没有人能够解释,为什么在这深秋时节还有这么多飞蛾,而且它们争先恐后地朝那两支燃烧着的巨烛扑去,有几只蛾子撞在烛火上,被烧得焦黑,但更多的只是在我们头顶、身边盘旋,钻进我们衣袖间、鬓发间。在它们的干扰下,烛火也显得不那么明亮了,父皇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命令宫女驱赶这突如其来的飞蛾,并吩咐放下楼台四周的帷幕,不让它们继续飞进来。我知道飞蛾喜欢扑光亮而去,但为什么这么冷的天气竟然有这么多飞蛾?而且父皇之前也曾在夜间设宴,为什么只有今天招来这么多飞蛾?如果说它们是被这鲸脂蜡烛的香气引来的,为什么刚才点了那么久蜡烛,它们到现在才飞来?

突然,两支烧得正旺的鲸脂巨烛就在此刻骤然熄灭了,武德楼上一片漆黑。我听见父皇吩咐掌灯,身边的三皇姐在自言自语:“好多的蛾子,把烛火都扑灭了。”我还听见身边的飞蛾因为蜡烛熄灭而失去了目标,在我们耳畔惶恐地扑打着翅膀。

就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武德楼上突然出现了微弱的光亮。在这微光之中,一个女子的身影映在帷幕之上。转瞬之间,她的身影和那微弱的光亮一起消失了,武德楼又陷入漆黑之中。

“母后!”我首先叫出声来。是的,这个帷幕上的黑影,分明就是我故去的母后!旁边胆小的宫女更是惊叫道:“皇后娘娘显灵了!”在一片慌乱之中,二皇兄的声音显得格外冷静,“速速掌灯。起哄闹事者一律掌嘴。”

几个宫女匆匆将新的灯烛送上又匆匆退下,武德楼上的众人仍然惊魂未定。我们都看清楚了,刚才的身影明明是我母后,不会有错。父皇脸上有几分肃穆,估计是在想母后生前的种种。三皇姐脸上则有几分惊讶和几分忧伤,她即将远嫁辽国,突然看到亡母的魂魄,自然哀伤。

父皇再也无心饮宴,吩咐散席,让身边的宦官总管抱了装议和书的匣子拿去锁在书房中。二皇兄赶紧阻拦道:“慢。刚才烛火熄灭,恐怕事情有变,请打开匣子细察!”我们分明看见刚才蜡烛只熄灭了一小段时间,席中众人都不曾离开,议和书怎么可能被轻易偷走?

当匣子被打开,我们清清楚楚地看到匣子里空无一物,议和书不翼而飞了!

“难道,”二皇姐结结巴巴地说,“是圣清皇后娘娘不愿三皇妹远嫁,才显灵把议和书带走了?”

“不。”我开口反驳,“母后深明大义,如果三皇姐和亲能够让国家安定,她地下有灵,也绝对不会因个人亲情而罔顾江山!”

二皇兄瞟了我一眼,朗声说:“鬼神之事不足为信,只怕有人居心不良,借皇后仙名逞个人私欲。我相信,此事定是活人所为!”

二皇姐道:“可是刚刚我们分明看到圣清皇后的身影,难道是假?再说,在这么寒冷的天气,怎么会一下子出现这么多飞蛾?难道这不是圣清皇后动怒?”

“是我不好,”二皇兄慢慢开口,“我不应该把三皇妹许配给辽皇。就算和亲,也不必非要三皇妹不可。朝中也有别的人选……”我看到二皇姐的脸红了。

父皇脸色发白,议和书丢了非同小可,这关系到宋辽的和好大计。就算辽皇同意重订议和书,我们大宋连如此重要的文书也能遗失,将在辽国面前落下笑柄。

二皇兄扫视一周,自信地对父皇说道:“父皇放心,三天之内,儿臣一定找回议和书!只是,今日在场之人,不可把议和书失窃一事泄露出去,以免动摇人心。”好在众臣早已退下,武德楼上的人,只有父皇和几位嫔妃、我们兄弟姐妹,还有一些侍从和乐师舞姬而已。议和书失窃的事应该暂时不会传出宫外。

翌日清早,我去御膳房后的假山旁晨读。我知道御膳房那里有点儿嘈杂,周围也狼藉了一点儿,但是御膳房方圆一里都温暖如春——因为御膳房日夜烧炭燃薪,烹调各色点心菜品,热气不断,御膳房周围的树木在这深秋仍然没有落叶,花草也仍然没有枯黄,整个宫中,只有这里才看不到秋天的萧瑟。

“五皇弟,在念书呀,”二皇兄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在这里读书,不嫌吵吗?”

仿佛是在印证二皇兄的话,假山后传来两个宫女的窃窃私语:“听说昨晚散席之后,到了深夜,武德楼上突然出现一片光亮,可是光亮很快又消失了,难道这不是皇后娘娘显灵?”

我急忙岔开话题:“既然君子远庖厨,二皇兄为何来此处?”

二皇兄微微一笑,“我只是路过。对了,我刚刚捡到一只手镯,像是三皇妹之物,烦劳五皇弟代我归还。”

“谢谢二皇兄。”我接过手镯,再也没有心思读书,等二皇兄一走远,便飞奔回迎光宫。

“三皇姐,这手镯是不是你掉的?”我气喘吁吁地问道。

“哟,你怎么找到的?”三皇姐惊喜地说,“我昨天赴宴的时候还戴着的,昨晚回来时才发现丢了,我还没找呢,你先找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