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春,毕竟跟中原不一样。江南估计已是草长莺飞,开封也应桃花含苞,柳树吐芽,但在这北疆,虽然积雪已经融尽,黄秃秃的地上已长出一点儿可怜的草芽,但摸上去跟麻绳一样粗硬刺手,上面还蒙了一层黄尘,看不出多少绿色。一阵风吹过,便可见地上的尘土被卷得升起一人多高,随风起舞。
我觉得脸又干又痒,风吹在脸上都觉得脸快要干裂了,喉咙也痛得厉害。药童阿桂天天给我泡菊花茶喝,但似乎没有多少用。我身上为二皇兄穿的缟素也已染尘,不复雪白。我束发的白色绸带不知什么时候在风中松散,飘飘扬扬地随风飞远,不知所终。我轻叹一声,只怕我在辽国为质,也跟这白绸一样,在他乡零落成尘。
天色将晚的时分,我们终于到了边城下。我差了个信使给城中的韦鹰飞将军送信,让他出来迎接。这韦将军是辽国朝廷派来迎接人质的使臣,也是当初辽国朝中力议要我赴辽国为质的领头人物。当时辽国皇帝已打算让我四皇兄做人质了,他却建议让我这个嫡皇子做人质,虽然后来我代替四皇兄为质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四皇兄病重,但我心里对这个韦将军还是有几分厌恶之情。再说,他在我决定去辽国之后,多次来信催我启程,更让我心烦。
信使进去后不久,城门就大开,一小队人马径直出来,为首的一人骑着一匹极高极壮的黑骏马,我从未见过如此高大的马,马上之人红衣金甲,身材魁梧,浓眉大眼,一张古铜色的脸棱角分明,自然卷曲的乌黑长发从头盔下翻卷披垂到他膝盖,犹如怒浪奔腾的黑水河。也许是北方气候不好,再加上他长期在外,他脸上已有了几分沧桑,虽然只有二十多岁,看上去却像三十多岁的人。他比传闻中更高大剽悍,但我早从他的书信措辞看出,他才识绝不如我二皇兄,而且目光短浅,沉湎酒色,只是眼下我人在屋檐下,也只能对他客气一些了。
韦将军来到距我们一射之遥的地方,下马走到我面前,行礼道:“大辽将军韦鹰飞,奉旨来此迎接大宋中山王!”我也微微一拱手,“大宋皇帝第五子,中山王赵元杰见过韦将军。”他汉语说得还可以。我也学过一点儿辽国话,但我还是坚持跟他说汉语。
韦将军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道:“中山王请随本将进城。”我转头吩咐众军士随我入城,韦将军却阻拦道:“不必了,中山王一人随本将入城即可。兵马入城,只恐多有后患。”
我看了一眼我的军士,二皇兄护送我离京的时候就没带多少人马,而且二皇兄途中遇刺身亡,我派了大半军士护送他的灵柩回去,现在我身边只有不到一百人,这么点儿人,还能给辽国造成什么威胁不成?
韦将军道:“中山王如果要人侍候、保卫,尽可差遣我国侍从。皇上已为中山王准备了住处和仆人,本将和手下也会保护中山王的安全。中山王实在不必率人进城。”
我指着药童阿桂,说道:“他是太医的徒弟,如果小王在辽国感染风寒,也可以让他开剂药。他今年才十五岁,小王就带这么一个少年进城,应该不会引起什么乱子吧!”军士我可以不带,如果辽国要加害于我,这点儿人也没有什么用,但阿桂我是一定要带的,且不说我得病可以找他医治,万一辽国有人要给我下毒,有个懂医理的人在身边也安全些。
韦将军仍然有些不同意,“如果中山王贵躯有恙,自然会有辽国太医为中山王诊断。”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只怕小王的身子,受不了贵国的药方。”四皇兄在我们宫中都能被人下毒,我现在在辽国,要是辽国的太医在我药里加点儿什么,我还要不要活了!
“他只有十五岁,只怕医术不精。”韦将军还想刁难我。
“韦将军难道忘了?小王今年十二岁,韦将军上书辽皇,说小王已有资格出使辽国为质。他比小王还大三岁,还不能把小王侍候好吗?”
韦将军被我反驳得哑口无言。要我出使辽国本来就是他的主意,说实在的,要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长途跋涉到辽国,并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居住,是有些无理。现在他总算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他脸色有点儿难看,吩咐手下牵来两匹马,“请中山王和尊仆上马。”
“慢!我还要带上衣物行李。”
阿桂也赶紧叫道:“我那些药材和医书也要带上!”
韦将军不悦,“中山王的衣食,辽国尽可提供,不必麻烦。”
“将军难道要小王穿辽人衣冠吗?小王虽然只是人质,也不能忘记大宋宗庙!”我火了,不让我带侍从也罢了,竟然连行李也不让我带!这也太羞辱人了吧,他当我是俘虏吗?
他只得让步,冷眼看着我和阿桂打包衣服和药材等行李,抱怨道:“你们这大包小包的,带这么多行李,骑马不会不方便吗?”
“我们坐马车。”我知道,从这里到辽国都城还有很长的路程,骑马走那么多天,风沙又大,一定很难受,无论如何也要争取坐车。他只好不耐烦地看着我们在他的计划外多带了一辆马车和八匹马。
我行李中的衣物夹藏了一包金叶子,那是我临行前用父皇赏赐的金银换的。虽然我的衣食住行由辽国负担,但出门在外,手头有钱总是方便些。韦将军要是看到这个,说不定又说我私带军饷企图起兵了。
我随韦将军正要进城,想到城外的众军士还没地方吃晚饭和过夜,韦将军也没有安顿他们的意思。我只得书信一封,托他们带给父皇,告诉父皇我已平安到达(如果到达之后不平安,那将是韦将军的责任),然后赏了他们一些钱财,让他们回京。
我方欲上车,韦将军好像现在才看到我身上的白衣,“你二皇兄……薨了?”
我略一点头,“原来韦将军也有耳闻。”二皇兄的英年早逝,尽人皆知,据说父皇为此悲痛欲绝,辽皇也为此叹息,这韦将军想来也知情,竟现在才问起,分明是对二皇兄和我不敬。但想到韦将军以前在战场上常吃他的亏,如此反应也是正常的。
我坐进马车,放下帘子的一刹,听见他一声轻叹:“可惜了,这么年轻,这么有才华……”
坐在马车里,我心情很不好,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三皇姐远嫁,乳母惨死,我被迫出使辽国为质,二皇兄在护送我的路上身亡。现在我到了辽国,虽然贵为大宋五皇子,辽国皇后胞弟,却能被一个辽国将军所轻慢。今后也不知道在辽国的生活会怎么样,三皇姐是我在辽国唯一的亲人,但她在深宫之中,只怕我也难得有机会跟她见面。
我们晚上在驿馆安歇。韦将军为我指定了房间,一个宫廷女官打扮的年轻女子已在我房中等候,韦将军介绍道:“这是高馨灵,是皇上和皇后从宫中派来照顾你一路上饮食起居的。”便退出了房间。
我心头一热。三皇姐果然想得周到,有个女官照顾着,到底比跟着韦鹰飞这个野蛮人要好。我打量一下,她大概二十岁,皮肤白皙,眉清目秀,不像辽国人,倒像个江南女子。我拱手道:“高姑娘你好。”
她忙说道:“我已成亲,你还是不要叫我姑娘了。”
“哎呀,”我故作惊讶,“姐姐这么年轻就成亲了?那我叫你高姐姐,好不好?”对女子,夸她年轻漂亮总是没有坏处的,二皇兄生前就是那样子,宫中女子都很喜欢他,三皇兄的乳母就是被他哄得晕乎乎的,才向他透露了三皇兄私娶民间女子的秘密。
而且我看得出,这高馨灵是个直爽人,对我也没有中山王之类的尊称,她肚子里应该也藏不住什么话,我可以从她嘴里套出不少事情。
“我虽然生在辽国,但我父亲是汉人,说起来我也是半个汉人半个辽人……
“我夫君是宫中的侍卫总管,我并非官宦出身,成亲后才进宫服侍的,但从小就不知道这些皇家礼仪,很多事情做不好……
“那个韦鹰飞,讨厌得很。他对我的态度,好像真把我当奴仆一样。我家夫君跟他好歹也算半个同僚,他表兄是个副帅,对我也很好,他每次看到我却都是不可一世的样子!”
我知道这个韦将军出身寒微,能坐到将军这个位子,确实不易。但有些人就是这样,好不容易摆脱了低微的地位之后,又回过头来鄙视那些原本跟他同样地位的人,作威作福。就像二皇兄,他是庶子,却常常看不起同是侧出的八皇弟。
“他一空闲下来,就整天念叨着‘我要娶个漂亮老婆’、‘我要多拿点儿俸禄过好日子’,真受不了!”
“韦将军尚未娶亲?”韦鹰飞好歹也是个将军,年纪不算大,长得高大英俊,照理说应该有不少好人家愿意跟他结亲,娶个美貌的名门闺秀也不成问题,为何迟迟不成亲?
“他经常镇守边疆,在那荒凉的边关,也很难找到合适的姑娘。”
我想起这一路的风尘劳累,点头道:“东奔西走,飞渡关山,的确辛苦。”
高馨灵一边帮我整理床铺,一边埋怨道:“韦鹰飞也真是,让你这么辛苦跑来这里,我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你过来。”
我正色道:“我来辽国为质,也是为了宋辽和平。”
她压低了声音:“其实你可以不必来的。韦鹰飞只是偶尔看到了你的画像,说你长得好看,比姑娘家还美,想看看你的真人,才让你过来当人质的。”
我一惊,“大宋派遣人质,不是你们太后和皇上的旨意吗?如果他们不同意,韦鹰飞又岂可私做决定?”
高馨灵嘴一撇,“他常常镇守边关,皇上很信任他对两国外交战事的见解。他说要让宋国派来人质才可保证边境安宁,皇上也就听他的了。”
我顿时大怒。等高馨灵一走,我就大发雷霆。我知道,辽皇和肃太后决定让大宋皇子赴辽为质,绝不仅仅因为韦鹰飞的意见,高馨灵所说的话只是妇人之见,辽皇还不到让韦将军一人之言左右的程度。只是这韦鹰飞也欺人太甚了,我好歹是个嫡皇子,他竟然把我当优伶娈童,让我受了这么多的苦来到辽国,只是为了他想看看我长什么样子?!现在他已经看到人了,接下来他要怎么样?!想到我们兄弟几个为了人质的事,闹得好几个月不得安生,四皇兄因此中毒,二皇兄在护送我途中身亡,虽然跟他没有直接关系,但他也绝对逃不了干系!
我好像想起了什么,对阿桂说:“把我的衣服都拿出来,让我看看。”
我在辽国穿的衣服都是二皇兄备下的。我平时也不怎么注意,只要有得穿就行。现在我仔细看了那些衣服,皆是绸缎织锦,丝绣牡丹、凤凰精美逼真,虽然华丽,却不免艳俗。我平时穿衣朴素,二皇兄也应知道,他竟给我准备这样的衣服,难道一开始就打定主意想把我推出去献媚于韦将军?
我吩咐阿桂道:“我今后为二皇兄服丧,一律只穿白色衣服。这些衣服太艳了,等到方便的时候,你帮我找人统统染成黑色。”
一路上我都回避韦将军,话也不想跟他多说,他也无暇顾我,只是我的食宿都相当粗陋,虽然所有人都是吃那样的饭菜,但我还是觉得难吃。就连我要洗澡,他也嫌麻烦费水。好在有高馨灵在身边,经常给我开点儿小灶,料理一下生活。
经过多日赶路,终于在一个令人昏昏欲睡的黄昏到了,高馨灵在马车窗外唤道:“中山王,上京(辽国都城)到了,要下车看看吗?”在众人面前,她还是尊称我为中山王。
阿桂先揭开帘子看了一眼,激动地对我说道:“五皇子,快看看吧,真是太雄伟壮观了,您快看一下!”
我虽然一直坐在车内,却也听着外面的动静。这一路上相当清静,偶有鸟鸣之声,我们分明是在郊外,又怎么是到了上京?这荒郊野岭的,阿桂又是看到了什么东西?
我漫不经心地往帘外望去,顿时怔住了。只见那一望无际的平原之上,五座高台矗立于地平线上,仿佛平地而起,屹立于天地交接处。其中四座小一点儿的高台坐落于最大高台的四周,分别朝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台高三丈,台顶约有十丈见方。每个高台前都立着一对石阙,阙上雕着辽国图腾,雕工古朴粗犷,颇有汉代雕刻的风格神韵。一道台阶从双阙之间通往台顶,台顶以石板铺地,四周围以栏杆。东边的高台为青色,双阙为天青石所造;南边的高台为红色,双阙为红色花岗岩所造;西边的高台为白色,双阙为汉白玉所造;北边的高台为黑色,双阙为黑大理石所造。四座高台中间的第五座高台是最大的,台高五丈,台顶约有十五丈见方,样子跟其他四座高台相似,颜色为黄色,台前双阙为黄色大理石所造,更显气势恢宏。
“怎么样,好看吗?”高馨灵骄傲地说,“你想不到在这郊外,也能看到这么好的风景吧?”
我喃喃道:“上出轻尘望月小,分明铜人承露来(注:汉武帝曾命人以铜铸成铜人,立于汉宫前的柏梁台上,手捧铜盘,承接甘露,以求长生。文中主角把这高台比作承露台)。”
“中山王果然才华横溢,出口成章。”韦将军骑马来到我车子旁边,“这五座高台象征着辽国的五京,此处名唤五陵阙,乃是大辽福祚之地,皇上四季均要来此祭祀,保佑我大辽福泽长久。”
我知道,辽国有五京,五京中上京临璜府为正式首都,其余四京为陪都,分别为西京大同府,南京幽都府,中京大定府,东京辽阳府。看来这五陵阙是辽国五京的集中祭祀之地,跟宗庙、皇陵一样,受到辽国人的敬畏和崇拜,被认为是能影响辽国国运的神圣之物。
这天天黑时分,我们到了辽国为我安排的行馆。那行馆就在上京之中,地方虽小,却还算舒适,各种用品基本齐全,虽然拨给我的仆人不多,但他们对我态度也还可以,我也该满意了。
高馨灵一到上京,便奉旨回京复命去了。我望着她的背影,心里有点儿淡淡的惆怅,毕竟她在路上尽心照顾我。
我和韦将军无话可说,一时气氛有点儿冷淡。韦将军叫过一个年轻人,吩咐道:“莫都统(注:都统为军中武官名)带你看一下周围的环境。”那人个子较高,长得白净清秀,笑容好看,但给人一种嬉皮笑脸的油滑之感。他向我行礼道:“下官莫思允,见过中山王。请中山王随我参观行馆,有什么需要请告诉下官,下官将转告韦将军。”
我冷冷一笑,韦将军本来就对我不好,我怎么可能求助于他?他这一路也感觉到了我对他的敌意,对我越发冷淡和恼火。
等莫思允带我绕着周围走了一圈之后,我感觉更加不快。原来韦将军的府邸就在我行馆的斜对面,我平时进出,估计也会经常看到他。这段时间我一看到他,就有一股无明火。
我们回到行馆中时,韦将军已在客厅中坐下,他对这里很熟悉,似乎在我过来之前,他就常常在这行馆中走动了。莫思允随意地走到他身边,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招呼我道:“你也坐啊。”仿佛他们两个才是这里的主人,而且也不尊称我为中山王了。不过辽国人不注重这些尊卑名分,高馨灵跟我也是你我相称,他们不过在公众场合才尊称我一声而已。
我方才坐下,莫思允便笑问道:“听说你们大宋的皇帝看中了那个南唐后主的老婆,就把人家毒死了,强占了那个皇后,是不是啊?”他语气轻松,好像在跟邻居讨论琐事一样。
我张口结舌,虽然这件事在宫内也有传言,但听外人说出,总是难堪。再说,那件事发生在我出生之前,我根本不知情!而且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他和韦将军也是十几岁的少年,他问这陈年旧事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