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
我曾经乘坐轮船,经由濑户内海,前往朝鲜探望双亲。当船只经过淡路海峡时,天已经全黑了下来。我从甲板上下来,回到船舱,发现在我床铺旁,有一位年轻的女孩,之前我一直未曾注意到。我吓了一跳。那个女孩儿低垂着眼,一直读着书。原来是喜欢读书的女孩子,我莫名的一阵喜悦。是什么书呢?我不禁想要看一看。然而那个女孩儿仿佛完全不知道她的旁边也有一个爱读书的中学生,一直目不斜视。
过了一会儿,我便和那个女孩儿聊了起来。那本书叫作《黄菊白菊》,是一本散文集。我也拿出泣堇的《已逝的春天》给她看。被她看到了书中夹着的勿忘草,还有下划线的地方,我感到有些难为情。
船渐渐前行,我们也聊得更加无拘无束。那个女孩儿渐渐地回答得多起来,我渐渐地越讲越少。
也由此知道了她就读于东京的某个宗教学校,如今被伯父带着回长州萩城的老家度假,还有一个和我同龄的妹妹,喜欢文学。
“挺冷的吧。”她说着,将自己的毛毯摊开,一半盖在了我的腿上。
那时,我感动得几乎落泪。
当船只抵达安艺吴时,天已经亮了。我俩登上甲板,眺望着港口静静的晨曦。
“若这艘船从此不停靠在任何港湾,就这样每天每天载着我们俩前行下去该有多好。”“嗯,是啊!”那个女孩儿也颇为感慨地回道。
然而,在下一个港口,我就不得不和这个女孩儿说“再见”了。我想了又想,帮女孩儿将行李挪到了舢板上。我们就这样,连互相的名字都没有问便分别了。现在,我虽然已记不清那个女孩儿的模样,彼时的心情却在心中是如此鲜明。
2
将纠结在一起的纺线
剪去扔掉,
唧唧复唧唧,
机杼在歌唱。
那位少女,每日唱着这首歌织布。
此时已是深夏,窗下,开着不知名的花儿的暗色的树木甚是茂盛,将织布女的侧脸映照成青白色。
红色的线、青色的线在机杼的飞梭间穿来穿去,仿佛那哀伤的歌声也被织了进去。
“这是给谁缝的和服呀?”我问道。
“这个嘛,”少女稍微思考了一下,然后仿佛放弃似地说道,“我也不知道呢。”
会穿在谁的身上呢?自己也不清楚。就这样织着衣服的少女的心,对于小孩子的我而言是如此的不可思议。
少女又低垂着头,唱起了歌儿——
那大海中的黑暗,
是落雨,
唧唧复唧唧,
机杼在歌唱。
如今,尽管对这位少女的记忆模糊了,可每每思及那哀伤深切的歌声,就会想起那时的事儿来。
至今依然记得,那是沿着濑户内海的一个叫作牛窗的港口。
3
蜥蜴的手指是烂的,
我的手指是金手指。
哎呀,哎呀,草之助的手指要烂掉咯!
其他玩伴和着节拍唱道。
我不知道要是用手指指着蜥蜴,自己的手指便会烂掉。路上见到一只蜥蜴,便“啊,蜥蜴!蜥蜴”地用手指指着叫了起来。那么我的这根手指会烂掉吗?啊,惨了,惨了!我直直地盯着自己的手指。如果这根手指烂掉了,就不能用它画画了,也不能用它夹饭团了。
是不是快要烂掉了?我这样想着,活动了几下自己的手指。发现还能动,还没有腐烂。可是,也许它马上就要烂了呢。如果烂掉了,那可怎么办啊?
我就像那被脱去衣服送到小岛上的被流放的人,心中怀着悲伤向家中走去。
当走到染坊旁边的瓦顶板心泥墙旁时,“草之助!草之助!”听到有人在喊我。
瓦顶板心泥墙对面的桑田里,一位戴着妻折伞和红色护手套的人朝我摆手。我跑了过去。
那个人将又大又胖的熟透了的桑葚果放在了我的手里。
我高兴地吃着这些果实,将烂手指的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
四五天以后,当我再次想起此事时,又活动了几下手指——手指还是没有烂掉。
4
那是秋风刮起的一天。失明的巡礼者侧耳听到已变黄了的落叶簌簌落入背箱的声音。踏上旅途将近五载,还未见到要找的人。秋风又一次刮起,行走在旅途上的人的日子真是过得飞快。让幼小的爱女看到自己这副悲惨的样子,作为母亲,真是痛苦。母亲用手摸索着孩子的脸,将自己的脸贴在孩子的小脸上。
“妈妈,你冷吗?”
“不,我不冷。你自从在赤穗感冒后,就一直没有好……”
“哎呀,妈妈,村里的孩子们又要过来了,妈妈,真害怕。”
“你呀,咱们又没有做坏事,怕什么呀。”
“但是,江户画和豆子都用光了。如果他们说’不给豆子就不让你们过去‘,那可怎么办啊?”
二人忐忑不安地站在瓦顶板心泥墙的墙后,不知如何是好。村里的孩子们看到失明的巡礼者的样子,觉得不让他们过去,很是可怜。
那晚,我带着她们到我家住宿,听着她们可怜的遭遇,也不禁落下眼泪。
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位失明的母亲如今怎么样了?
那个女孩子如今身在何方?
即便是我自己,如今也是羁旅之身。
想要通过山路,
却被带着荆棘的灌木丛挡住去路,
待将灌木丛拔去,
夜幕已经降临。
我的村子在山脚下。太阳一落山,周围便会突然暗下来。小酒馆白色的墙壁上,夕阳的余光宛若已死去的萤火虫般,发出淡蓝色的光芒。深秋时节,荞麦花在红色的茎秆上瑟瑟发抖。翻越山岭,终于到达村庄的旅人们,看见山岬处点亮的长明灯,便安下心来,开始怀念起故乡。而那一边数着寺庙里敲响的钟声一边回到家中的一群孩子,还有那隐约听到的小曲,足以让旅人的泪水喷涌而出。
七八岁时便去了金山,
不知可挖到了金子,
亦不知是生是死。
两年过去了,
音信全无,
在第三年的三月里的一个夜晚,
我收到了来信。
上面写道:
你也来吧!
我点亮常夜灯后,有气无力地走在坡路上。旅客们莫名地觉得这个少年很是眼熟。少年点亮的常夜灯的光亮,照着旅人憔悴的脸颊。彼时,旅人的心中,没有功名的都市,没有繁闹的街道,有的只是想要依偎着的故乡的母亲。
5
她是我在学校里的一个朋友。我一直叫她“小美,小美”。她的衣袖里,总是装有很多红的青的紫的毛线。那衣袖里,还有用丝线绕成的手鞠,用友禅绸子布条做成的小布袋。当时,她还会从衣袖里拿出红色墨水写成的一百分的抄写作业给我看。我们总是在小美的家门口玩耍。小美家大门的顶棚上有一个鸽子窝,我们看到鸽子们有着可爱的小眼睛。因为它们和我们很熟悉了,所以即便赶它们,它们也不会逃跑。对了,小美的眼睛和鸽子也有几分相似呢。由于学校离家很远,所以小美一般要比我晚一个小时才能回到家。我便在小美家门口等着她。阿美拿出了为之自豪的抄写作业,我也拿出了我画的图画给她看。阿美非常开心地看着我的画儿,这对我来说是莫大的安慰。
6
在给土地神上了新年头炷香后,我抱着《加藤清正英雄传》和《岩见重太郎一代记》的连环画回家,途中看到一匹红色的马和一匹白色的马在山冈下的青草地上奔跑,声音很是响亮。向来喜爱马儿的我,也跟在奔跑着的马儿后面跑了起来。一位骑着白马身穿天蓝色短裙的外国妇人,望着我笑。外国男人从马上下来,将我抱到了马背上。但这之后的事情,我现在已经忘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