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使神差,李蒂安外出办完事情,却叫司机一拐弯,只带着三两名负责保安的手下来到了久已未再去过的“小意大利城”,来到了他小时候曾经住过的一处小小的宅院。
他是顺着小路走到这里来的,因为小汽车进不来,只能停在小巷子的路口。附近都拆旧建新,矗立起了一幢幢高楼大厦,唯独这个位于该区域一角的一片宅院还在,虽然显得十分破旧,但是老样子没改,竟令李蒂安感到亲切和温馨。他记不起来了,这种亲切与温馨的感觉已经从自己内心消失有多么久了。
进小巷的道路虽然在今天看起来已经非常逼仄狭窄,但小路两旁栽种着的橄榄树,却仍然让李蒂安感到绿意葱茏。正因为路窄,两旁可观可赏可食可用的茂密的橄榄树,几乎将整条道路覆盖,与附近的尘世隔绝开来,一下子就令李蒂安好像沿着时光隧道返回到童年和少年时代。
“上帝因世人行恶,降洪水灭世。四十天后,洪水退落,诺亚放出鸽子去探测洪水是否已退尽。鸽子口衔一枝橄榄叶子飞回,表示洪水已退去,人类和自然又重新获得生机。从此,人们便把鸽子和橄榄枝当作和平的象征。”
这是夏日的傍晚,老人们向团团围绕着他们而坐的孩子们讲的《圣经·创世纪》里面的故事。从此,李蒂安知道了,橄榄其实是和平的象征。
走到距离自己小时候的家不远的地方,就见辉映着夕阳,橙黄橘黄一片,那是小意大利城附近栽种的唯一一片柑橘树,柑橘林引来无数蝴蝶蜜蜂采蜜忙。李蒂安小时候淘气,经常带着小伙伴钻进柑橘林中偷摘柑橘。他还怂恿小哥们爬上柑橘树,柑橘树虽然不高,但枝叶不强不韧,踩折了树枝的小哥们从树上摔了下来,父亲知道了赶过来对他一顿痛打,祖母闻讯哄着李蒂安说:
“在咱们的老家西西里,生长着好多好多柑橘林,一到每年的十月以后,满眼满眼的橘黄、橙黄、金黄颜色,比太阳还要耀眼,成熟了的香甜香甜的橘果,亮着胖嘟嘟的笑脸,就像你们的小脸蛋。小脸蛋可以挂糖水、蜜水,可从来都不挂泪水噢。”
鬼使神差,乌奇诺·娜莲这时也正在从通往老宅子的街巷小路的另一头往这里走来。从一大片现代化的高楼大厦的缝隙中“挤”出来,钻过来,她顿时感到天空是这么的蓝,这样的宽广敞亮,远远胜过穿行在高楼大厦之间,偶尔抬头望酸了脖颈才能看见一线天,几朵云。一阵清风吹过,撩起了她的短裙,她却感到自然惬意。这要搁在高楼大厦之间,她必定会赶紧用双手捂住,这倒不是为了避免“透点”,而是高楼大厦间的风总是让她感到“贼风阵阵,阴风惨惨”,不小心就会伤及自己。
对路两旁的成行的橄榄树,对远远望过去金灿橙黄的柑橘林,像是心有灵犀,乌奇诺·娜莲内心的感受与李蒂安是一样的,不对,她的感受可能更深。因为小的时候,她曾随外祖母回到西西里住过一段时间,她那时候奇怪地问外祖母:
“外婆、外婆,怎么这里的树,这里的果园同美国一样呀?”
外祖母拍着她的头笑着说:
“不是这里的同美国的一样,而是美国的同这里的一样。咱们在美国住的那个地方,绝大多数都是意大利移民或者意大利后裔,为了保存一些家乡的生活习惯与对家乡的思念,咱们在美国的街巷、宅院尽量保持意大利西西里的样子,尤其是西西里出了名的橄榄、柑橘等等。”
再往前走,就看见了青翠欲滴的一片葡萄园。正是收获季节,葡萄藤之间忙碌着几名工人,大嘟噜大嘟噜红颜色紫颜色琥珀玛瑙般的带着糖粉白霜的新鲜的葡萄被他们采摘下来,放进筐里。乌奇诺·娜莲竟脸颊绯红,她想起了少女时代发生在那茂密的葡萄园藤萝架下面的几桩小秘密。有玩伴曾经在葡萄架下第一次来红,几位女童伴也曾第一次在密不透风的行垄间好奇羞涩地议论男女的不同。
快走到原来的家门口时,她又看见了突兀的混凝土台,她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那混凝土台被淘气小子李蒂安命名为“点将台”。夏秋之夜,一帮秃小子就在那里聚集,玩打仗。点将、拜帅、誓师、出征。原来那里只是有两株老橡树,老橡树被伐之后留下两个大树墩,正好成了那帮小子的“集结地”,鬼点子颇多的李蒂安还嫌那不够权威,不知打哪里弄来了好些水泥,堆砌覆盖在树墩上面,就成了“点将台”。
原来,乌奇诺·娜莲对这帮秃小子的小玩意并不在意,也不关注,但是有一次,在点将台集结后两拨人打仗竟然真的发生了混战。其中有红方的三个人围住蓝方的“司令”李蒂安打,他们似乎那时起就懂得擒贼先擒王的道理,李蒂安一对仨,被打得满脸是血,仍然毫无惧色,奋力反击。两拨人的家长喝都喝不住,赶紧跑过去,乌奇诺·娜莲也随着看热闹的人跑过去,看见仍然梗着脖子不服气不认输的李蒂安脸上还在淌血,就拿出自己的手帕递给他,没有想到他竟然没有伸手来接,乌奇诺·娜莲噘起小嘴想干脆给他去擦,更没想到这家伙竟然把手帕抢过来扔到了地下。
小小的乌奇诺·娜莲委屈得想哭。后来她问参加“战斗”的一个男孩,那天李蒂安为什么对她那样,那男孩一挺胸脯:
“你们小女孩哪懂,那是男人,男人就得那样,死都不怕,流点血算个屁呀!”
远远地,乌奇诺·娜莲已经可以看见自家的宅院了。涌现在脑海里的儿时的温馨的回忆就更多了。于是,她便加快了脚步。快到大门跟前,一堵高得出奇的院墙令她看不清里面的房屋。旁边窄巷对面,曾经就是李蒂安的家。原来两家人还不那么富有的时候,关系友好,他们的父亲乌奇诺与李吉特还经常坐在一起喝酒聊天下棋。那时候街巷比现在还要窄,几乎从自己家院子一探头就可以看见李蒂安家院子里的景象。但是后来,因为乌奇诺·娜莲与李蒂安所不能知道的原因,两家子发生了龃龉,打开了架。可能是认为谁家私自扩充了院墙,逼近了对方。这是乌奇诺·娜莲后来的猜测,要不然后来怎么会两家都把院墙拆了后退,但是,却如同深沟壁垒,两家都把院墙垒砌得又高又大又坚固,从此,两家人便南辕北辙,变得生分了。
生分是生分,但是在乌奇诺·娜莲的记忆里,好像她与李蒂安并未受到什么影响。原因是在两家院墙把边的一角,新添了一家小小的比萨饼店。经营比萨饼店的,是刚从西西里移民来的一位老人。后来他们才渐渐知道,他的孩子们都在西西里的党争中丧生,只是给他留下了一笔钱,伤心至极的老人不愿意留在家乡总是面对那“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惨景象与可怕的回忆,于是远走异乡,来到美国,来到小意大利城,开了这家比萨饼店勉强度日。因为没有了自己的孩子,所以他对前来买比萨饼与其他小吃的孩子都很好,尤其是喜爱乌奇诺·娜莲与李蒂安。他们总是能在老人这里吃上热气腾腾的各种吃食。如果他们几日没来,老人甚至还会依门翘首而望。乌奇诺·娜莲直至今日还清楚地记得老人当着她与李蒂安说过的一句话。那天,乌奇诺·娜莲进门向老人买比萨饼,忘了当天换了一件衣裳,一掏兜,没带钱,尴尬地红了脸。更巧赶在她身后进了门的李蒂安看见了,掏出自己的钱自己买了比萨不说,也为她付了钱。两人坐在小凳子上边吃边愉快地谈笑,慈祥的老人随口说到:
“长大了这是多好的一对呀”!
绕过小小的比萨饼店,就到了两家院墙的的拐角。他们两家把边住着,再往前就没有院落了,却在不远处有一颗大槐树,绿荫伞盖,一帮男孩子常在底下玩耍。李蒂安就是从那棵树上掉下来的,当时自己跑去叫救护车,麦绮则艰难地背起他,一步一挪地往街口走。还有几株巨大的橡树,那是孩子们的父母与本街的老人们下棋聊天的地方。旁边一箭之地,有一处紫藤花架,距离紫藤花架近了,乌奇诺·娜莲看得清,紫藤花架上一串串缠藤爬架倒垂着的紫艳艳的小花正开得紧,花香袭人。密密低垂馥郁芬芳的紫藤花下,曾经隐藏着她们儿时的好多种秘密,其中想起来至今还让乌奇诺·娜莲幸福温馨脸红耳热的是,李蒂安曾与她扮演过“王子与灰姑娘”,当然,李蒂安当王子,乌奇诺·娜莲当灰姑娘。在男女小伙伴的簇拥之下,他们愉快地转圈、跳舞,度过那美好的时光。
乌奇诺·娜莲加快了脚步。当她终于一撩挡在自己头顶和面前的低垂着紫藤花进了花木丛中,却呆住了!她看见一个人的身影,一个人的身形,一个人的面容,一个她曾经再熟悉不过了的,而今却变得比谁都陌生了的人,他眼睁睁地看到的,不是别人,正是李蒂安!
从另一边撩花进入的李蒂安也吃惊地看见了乌奇诺·娜莲。二目相对,一时无言。
透过乌奇诺·娜莲那天真无邪的目光的倏忽消失,李蒂安觉出自己可能打断了她对儿时美好时光的回忆,眼神恢复到戒备与敌对。
通过李蒂安由沉静突然又变成深邃的眼神,乌奇诺·娜莲觉得自己一下子将李蒂安从对过往温馨生活的寻找,一下子又拽回到严酷的现实生活中,就像这傍晚迅速落山歇脚的太阳,一瞬间就收起了余晖的光彩,变回到黑洞洞的冷漠。
他们相对无言!
眼前这个亭亭玉立的姑娘,出落得远比小时候美丽。如果不是今天,她早就应该成为李蒂安的梦中情人甚或是相携一生的伴侣,但那早已是水中月,梦中花,存在的,已只是记忆的碎片,如同摔破了的镜子迸射到角落里的有时还会刺激人的残渣。
面前这位静如处子的男人,劲气内敛也掩饰不住风流倜傥。如果不是此刻,难保他不会成为自己的终身可依靠的参天大树,既能实现少女时代浪漫情怀的白马王子梦,又能到老年云鬓斑白时仍然厮守。但那早已是时过境迁,空留迷梦绕梁。
他的眼光中还有什么?
她的眼睛中还有什么?
她那双秀目环眼中只剩下怨恨、怀疑与敌视。
他那对冷如冰霜的眼睛中也只是露出威慑、凶悍与决不妥协的目光。
他们之间已不必再说什么,也已经没的可说。
他们早已不属于他们自己。他们属于他们的命运,属于他们的家族,属于他们而今已经亲自执掌的家族的利益。那是一种极其巨大的利益,是一种任何人也难以推脱的利益。那利益,还不仅仅是滚滚而来的金钱,还包括名声、名望、名誉等等等等,谁一接近这种利益,就如同戴上魔咒与魔戒,自己挣不脱,别人不想让自己挣脱,自己一辈子也挣不脱!
为什么一切美好的东西总是那么脆弱?
为什么善良美好面对邪恶残暴总是不堪一击?
没有答案,就像宇宙大爆炸,从发生的那一刻起,不断加速膨胀的宇宙中的碎片就越来越远离原来的“奇点”,背离世界的初衷。
明知道宇宙也会和一个人一样,最终走向死亡,却无法阻止!
凡是有始也有终的,就有喜剧和悲剧。
也许,李蒂安与乌奇诺·娜莲的不约而同的到来,正预示着他们要彻底掀过过往的那一页,在内心里各自默默地积蓄力量,去准备那种可以背离自己的内心对对方的情愫,而决不能背离整个家族的需要的殊死博弈与搏斗。
李蒂安与乌奇诺·娜莲两人同时用眼睛用内心在向对方无言地说道:
“我们两人都背着家族的沉重的十字架,在不知不觉中,已不能够顾及到自己,更不用说是顾及自己的感情了,我们只能是把儿时的美好纯洁的记忆与感情深藏在心底,用为家族利益而战冷酷无情的外表,去包裹爱恋与恻隐之心。”
他们无言以对,默默地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