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悬在西边的山顶上了,他依然坐在门前的石墩上不想回家。
正是深秋时节。大红枣早已收回家来,晒干装进屋檐下的柳条笆里,只留下一棵棵大枣树带着稀疏苍绿的老叶和铁一样的枝干在山野上养精蓄锐。山坡上的冬小麦已经出苗,一片片朦胧的嫩绿覆盖住原先裸露着的黄土地。黄栌树的叶子红了,银杏树的叶子黄了。红的叶子,黄的叶子,再涂进冬小麦朦胧的嫩绿,夹杂在漫山遍野枣林的苍绿之中,远远望去,那真是一幅难得一见的美妙画面。
然而,他却无心欣赏这样迷人的景色,只直勾勾地看着门前那条小路发呆。
是因为他看不出这里山坡山沟景色的美妙吗?不是的。是因为他生于斯长于斯几十年相伴感觉早已麻木了吗?不是的。是他的眼睛有了毛病分辨不出色彩来吗?也不是的。那是什么原因呢?恐怕只有他自己知晓。
进山做工的山民陆陆续续回村了,远远看见南山山坡羊肠小路上农夫村姑荷锄结伴而行的身影,接着就能听见他们清爽的嬉笑声和欢快的歌声。
他这才慢慢抬起头来。屁股底下的石墩早已捂热,他稍稍动了一下,把坐歪了的坐垫朝里边挪了挪,又踏踏实实地稳坐。有一位姑娘沿着门前小路走过来,他又急忙低下头。
“歇着啦。大爷。”姑娘向他打招呼。他慌忙“嗯嗯”了几声,就低头不语。
姑娘走过去了。姑娘小时候请他看过病。那天他正在村西为一家人家的老母猪接生,忽然一个小男孩气喘嘘嘘跑来,说他姐姐头晕跌倒了,扶起来还是站立不住。他匆匆收拾一下急急地跑过去。
“血压高,得降压,先吃点降压药吧。”他很快得出诊断结论。
“她,才十几岁,是,是血压高吗?”小姑娘的母亲在一旁提出疑问。
“那就先针灸吧。”他从一个粗布裹着的包里拿出几根银针,挑了一根最长的,他见针上似乎有锈斑,用指甲刮了刮,对准穴位,就给小姑娘扎下去。
“哎呀!有点疼。”小姑娘嚷起来。
“嗨,可不是,扎透了。”他慌忙拔出针来。“还是吃药来得快。”说着,取出两个药片让小姑娘服下。可是,不一会儿,小姑娘更头晕了,还呕吐起来。他慌忙又小姑娘输了液体。折腾了大半天,小姑娘才安静下来。
他那天很后怕,之后见了那位姑娘也总不敢抬头,尽管一天天长大的姑娘似乎忘了那天的事,见面总大爷长大爷短地叫着。他十分清楚自己的医术很低,动乱时候才学了一个赤脚医生,给人看病,也给牲口看病。可在这缺医少药的偏僻小山村,他能咋办呢?乡亲们信任他,依赖他,离不了他呀。
“小山村什么时候才能有一个真正的医生呢?”他有时这样想。
可想归想,一晃十几年过去,一个真正的医生也没来。村里考上医科大学倒是有几个,可他们离开小山村就再也没回来。
“歇着啦。大爷。”一个中年男人下地干活回来,远远地就大声向他问好。他抬起头,脸上露出少有的笑容。
二十几年前,这位男人老婆生孩子难产,一帮人苦苦哀求生拉硬拽把他弄了过去。
黑乎乎的屋子里弥漫着慌乱、恐惧和血腥气。他们从山那边请来的接生婆,早已吓得躲到墙角边直打哆嗦。
他站稳脚跟,定了定神,头脑一下子清醒了许多。他知道,自己虽然没给人接过生,可既然来了,就不能再逃回去,火烧眉毛,人命关天,我不上阵谁上阵?!他深深起一口气,鼓了鼓勇气,大踏步走上前去。
一阵忙乱,一阵紧张,一阵揪心,一阵……只听“哇!”的一声,孩子生下来了!母子平安。
他一屁股坐在脏乎乎的地上。
“哎!”他想,“小山村什么时候才能有一个真正的医生呢?”
然而,一晃几十年过去,一个真正的医生也没来。倒是有几个医生来小山村下过乡,住了几天,给他留下了一些简单的医疗仪器,拍拍他的肩膀,又走了。
“歇着啦。大爷。”一个小伙子沿门前小路走来,他眯起眼使劲地看。小伙子右肩扛一把锄头,左肩挎一十字背包,满面笑容地走到他跟前站下。他认出来了,那是他二十几年前接生的那个难产儿,也就是刚来接他班的那个真正的医生!
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小伙子又急忙上前将他扶着坐下。
年初,他听说有个孩子上完大学要回村当医生,他打心眼了里高兴,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哎!小山村总算有个真正的医生啦!”他长长出了一口气。
他把小伙子叫到跟前,一户户,一家家介绍情况,他心里有一本全村每个村民的健康档案,他要全部交代给他。
小伙子给他深深鞠一躬,背着他给他的十字箱走了。
他闲了下来。
没有人找他拿药,没有人找他看病,也没有哪家来找他给牲口看病。
他坐在自家门前的石墩上,看着人们从他家门前小路上走过去,走过来,又走过去,又走过来。
他老了,他知道。他心里不舒服,为什么?他不知道。
只觉得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东西在心底慢慢滋生,慢慢长大,渐渐装满他那颗苍老的心。有时候,他觉得心里胀胀的,满满的,感觉快盛不下那个东西了。他想把它弄走,抛到九霄云外,可费了好大的劲也没有成功。有时候,他觉得心里空空的,似乎里面一点儿东西都没有,空得他难受。他想把它填满,可费了好大的劲也没有成功。于是他就不再做任何的努力。他就每天坐在门前石墩上看山民们来来往往,他觉得坐在那里比坐在屋里舒服一些。
“大爷。”此时此刻,小伙子还在他面前站着,恭敬地站着,笑容满面。他看着,知道他自从站在他面前,就一直这样笑着。
“大爷,我正想找你呢。我从山上采了几种草药,跟书上说的不一样,我认不清,想请你老给指点指点。”小伙子说着就去翻包。
“哎呀,没带着。大爷,我回去拿去,马上回来。”
小伙子说完转身飞奔而去。
太阳已经躲进西边的山里去了,从山坳里吹过来的风也有点凉了,他依然坐在门前的石墩上不想回家。
他要等那个小伙子回来。
2010年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