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到部队来看我的时候,我们正在黄河岸边种水稻。
逐浪滔天的黄河像一把利刃,在一望无际的黄沙大漠上割开一道大口子,滚滚黄河水便在那道口子里咆哮着东去。
岸边,忽然冒出一群大兵,身着三点红的绿军装,在大漠上挥锨挖土,没过多长时间,在这一眼望不到边的荒漠上,骤然出现了一方又一方绿油油的稻田。
嫩绿的稻秧覆盖了黄河岸边的沙滩。蓝蓝的天,白白的云,青青的秧苗,黄黄的沙滩,还有散落在田间正在劳作的一个个大兵——那扎眼的三点红,一下子将这里装点得分外赏心悦目。
父亲乘坐在公共汽车上,一眼看见这里的美妙景色,立刻让司机停车,断定这里肯定是他要去的地方。
父亲的判断是正确的,我和几个老乡早已来到田边的公路旁迎接他。
父亲很少出门,这次能到部队来看我,是指导员刘志文的主意。
“怎么不让你父亲到部队来看你呢?你们这批兵里别的战士家属都来过了啊。”
指导员刘志文不止一次这样跟我说。说这话的时候,指导员满脸笑容,和蔼可亲,似一位兄长,让人感到格外温暖。
已经当兵一年多了。父亲确实没来过部队。父亲对我十分关心,更十分放心,知道我会好好干,也是会干好的。当然,我干得的确也不错。当兵同年入团入党,先当文书后当班长,现在当了不到两年的兵,却已经成为资深老班长了。
刘志文指导员是高级步校毕业的优等生,“大比武”时的军事训练尖子。中上等个头儿,有棱有角的脸庞,眼睛不大也不小,圆圆的,炯炯有光。说话干净利索,做事雷厉风行。让人一见就知道,这是一位精明干练青年军官。
刚入伍的头一天,指导员就给我留下深刻印象。那天一大早,从家里乘坐送新兵的卡车到达火车站,下午就到达部队。
天还不太晚,可连部办公室屋里的光线已经有些暗了。
连长在点名。别别扭扭的穿着新军装一起来的新兵坐在自己背包上,连长喊到谁的名字谁就歪歪斜斜地站起来,有的答“是”,有的答“有”,有的答“来了”,还有的答“在这儿呢”。点到我的名字时,我“噌”一下站起来,大声回答:“到”。
马上一个十分响亮的声音在不大的房间里响起:
“好!好!这才像个当兵的样子!再点到谁的名字一律要答‘到’,回答‘有’、‘来了’,都不行!”
那声音干脆、洪亮、掷地有声,似敲钟一般。似乎还有一种磁力,吸引着你的神经。展眼看时,只见一位青年军官站在一张办公桌旁,身体笔直,两腿微叉,双手后背,威风凛凛。
“这是我们的指导员,刘志文。”连长急忙介绍。
“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都是老虎连一个成员。我们将同吃同住,同操练同战斗。——慢慢认识吧。”脆生又有磁力的声音又响起来。
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指导员,是刚当兵不久的一次紧急集合。
天刚蒙蒙亮,一阵急促的紧急集合号响起,我们立刻打起背包出发。那时我们的新任务是守护一段二百多公里铁路。从营房到执行任务集结地点有十几华里,部队全副武装,背包、武器、弹药、雨具、餐具,全部携带,一出营房就开跑,一直跑到目的地。指导员始终跑在队伍的最前面。我本来在学校就非常爱好体育运动,上山下乡又干了三年农活,身体特棒。我在一排机枪班,扛着一箱子弹紧跟在指导员后边。指导员回头看看我,又接着跑。
渐渐地,个儿小体弱的战士跑不动了,慢慢溜到后面去,后面强壮的战士冲到前面来,一开始整齐划一成编制的队形打乱了,而且队伍越拉越长。离目的地还有大约一公里的时候,部队已经有点“溃不成军”,从头至尾哩哩啦啦拉了有几百米多长。指导员回头看看紧跟在他后边的我,又看看不成样子的部队,却又继续加快步伐。连长个儿大腿长,也加大步伐跟了上来。
到达目的地,人人浑身是汗,汗水湿透了衣服,又打湿了背上的背包,军帽的帽檐湿了又干了,泛着一圈汗碱的黄白。
指导员边擦汗边喘气走到我跟前,问我叫什么名字?是哪个班的?我忙立定站好,大声回答。指导员笑笑转身离开。
军事训练是每天的必修课。射击、投弹、刺杀、跑战术、夜间模点儿和队列训练,一样一样安排得特紧。可是,我们刚当兵没几天,也没进过新兵连训练,这样一开始就跟着老兵一起练,实在是有点儿力不从心。指导员(连长当时出差)不但不降低我们的训练难度,而且毫不客气地从严要求,从严训练。
训练场上,正在进行队列训练。我们几个新兵不是站不直,就是站不住,正步走腿脚也不听使唤,没过一会儿就腰酸腿疼,东倒西歪。指导员站在操场中央,观看战士训练。火热的太阳当头照着,指导员站得笔直,久久纹丝不动。班长不批评我们,让我们转过身去,我们一看,暗吃一惊,立刻腰不疼腿也不酸了。
刺杀训练紧张进行的时候,战士们身穿护具,头戴护罩,手持木枪(刺杀训练用的武器),分班作业,捉对厮杀,龙腾虎跃。指导员来回巡查指导,纠正着战士的每一个动作。
忽然,那边传来异常的声音,指导员急忙跑过去。只见一个战士被另一个战士刺倒,半跪在地上,似乎很痛苦。指导员让他摘下刺杀训练护具,果见肋部一片青肿,马上喊来卫生员做处理。同时集合部队讲话。他对那个刺中别人战士没有批评,却给予表扬。他说的话至今记忆犹新:
“训练不出力,战时必流血;训练不狠,战场吃亏。训练不到位,害人又害己。”
他抓过战士一把木枪,连做一连串刺杀动作。我们直觉耳边“呼呼”风起,大地颤颤巍巍。忽然,他将木枪对准一棵比胳膊还粗的死树干,一个箭步刺去,只见树干顿时断成两截。队伍里传出一片惊讶声和赞叹声。
指导员立定站好,把木枪“唰”一下推过去,木枪竖着照直飞入战士手中。指导员一声吼:
“继续训练!”
连部通知我跟随指导员到营部去。营部当时在离我们驻地很远的大山里。一大早我就跟在指导员后面出发了。我不知道是什么任务,也不好问,只是跟着走,心里闷闷的。先坐汽车到一个叫“许由”的车站,而后步行。山路弯弯,越走越窄。
指导员回转身,问:“知道这里为什么叫‘许由’吗?”
“不知道。”我如实回答。
“听说过‘许由洗耳’的故事吗?”
“没有。”
“‘尧又召为九州长,由不欲闻之,洗耳于颍水滨’。传说,上古时代的尧,想把帝位让给许由。许由拒绝了尧的请求,而且连夜逃进箕山,隐居不出。尧还以为许由谦虚,又派人去请他,希望能出来当个‘九州长’。不料许由听了,更加厌恶,立刻跑到山下的颖水边去,掬水洗耳。”
指导员站了一下,等我跟他平行时,又说:“其实,我倒觉得许由应该出任九州长,担任更大的职务可以做更大的事情。”
指导员的话我似懂非懂,但我心里十分佩服指导员的博学。
正是仲夏时节,漫山翠绿,小路两旁山坡上开满各色野花,槐花也正在盛开,一阵阵香味扑鼻,一串串槐花低垂下来,伸手就能采下一把。慢慢地,我的心情也开朗起来。
营部驻扎在一个小山村里,指导员去开会,就让我参加机枪连的军事训练。第三天指导员又带着我往回走。
“知道这次来是做什么吗?”
我看着指导员不说话。
“他们想调你来营部当文书。我看上的人他们要调走!我用什么呢!”
看来指导员火气挺大,吓得我更不敢做声。果然从那儿回来没几天,就调我到本连连部当了文书。
部队紧急战备进入阵地是在那年的八月份。团政委动员讲话:
“我们马上就要进入阵地,那地方很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动员会后,断绝我们与外界的一切往来,连夜收拾准备,第二天一大早就爬上闷罐车“咕咚咕咚”往北开。列车刚开动,卫生队的人上来验血,验好血型统统要写在领章上,连同你的姓名,部队番号,说是负伤以后抢救方便。还有另一种意思,就是牺牲以后好认尸,但谁也不说出来。战士们心里无比紧张。
指导员来到我们车厢,满脸笑容,跟平常一模一样,还讲起了政委没说完的那首古诗《敕勒歌》。他阴阳顿挫地念道: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念完接着说: